山 风

郑心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春天里的一个日子,我骑着电瓶车到白云山森林公园里。那一天山茶花漫山遍野地开着,红得鲜艳,像是青山着意打扮,迎接着我。</p><p class="ql-block">这个森林公园原来是一个林场,文革时期我在这里做过知青。我一直骑到了一个原来叫丽阳坑林区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这里是职工住宿地。现在,可以看到盖了一片的别墅楼,都盖好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并未启用。有一幢青瓦土墙的小矮房立在别墅群的边上,看起来是清朝或民国时期的房子,它的质朴无华,在那一大片洋楼中显得格外的另类。我知道它叫“赖家祖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赖家祖屋居然还在!我有点吃惊,我原以为应该早就被公园“吃”掉了。那么,它也算得上“屋坚强”了。当然,这是说它二三百年的年纪够“厉害”。</p><p class="ql-block">我走近这幢屋子,看到一个有些年纪了的女人,感觉有些面熟,却一直想不起她是谁。她正在屋边的菜地上劳作,挥动着锄头。看到有人来了,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她顺手擦着脸上的汗,脸上有许多的皱纹,但透着红润健康。</p><p class="ql-block">她打量我老半天,说:“你不是郑欣吗?是文革时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活跃分子,我们常看你演出呢。”我比她稍小一些,林场很大,我呆林场也只有五年,所以虽认识了所有林场职工的面孔,姓名从来就没有记全过。</p><p class="ql-block">她赶紧说:“我是连红呀!不过我们没有呆过一个林区,所以你不熟我。我呆过好几个林区,最后是寿宁寺林区。”</p><p class="ql-block">林区就是这样,山挨着山,到处是山,各林区之间隔着大山也没什么往来,除非是调动,才会熟悉新人。但是总场开大会(一般也不开会,只有批斗会),人们才会难得一见。还有就是我们宣传队演出了,也有许多人赶下山来看。</p><p class="ql-block">我努力回想那时林场的人们,记忆中渐渐浮现出一张年轻的面容姣好的脸。是在总场演出时,一个女孩仰着脸全神贯注的,很喜欢看戏的样子,每次都冲台上的我笑。我对她说:“我认出你了,你是连红姐!那时你很好看的。”她开心地笑了,说:“老啦!”</p><p class="ql-block">我们一起坐在一张石桌边,山涧水从身旁流过。有一根长长的竹子,被劈成一半,把水引到了屋边池子里,叮叮咚咚地响着。我们开始聊天,聊起了她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大家都叫我老赖婆,今年七十七岁,丈夫十多年前就去世了,那年他七十一岁。</p><p class="ql-block">这里是山沟沟里,现在你看到只有这一幢老屋,解放以前,这里原来可是一个村子。大跃进年代之后,我们生产队的土地都划进国营林场,你看到的这些山都划入了,我的这幢祖屋没有,留给我母亲。她是小脚女人,林场没要她,房子就留下来了,所以整个林场就剩下了这一幢老屋是私有的了。当时这可不是开心的事,那个时候大家都吃不饱,巴不得划到林场去做居民,有了居民户口,就有粮食供应,还可以分到砖砌的新楼住。村里的人都渐渐地全家搬到各林区去了,只剩我们家孤独地住着老屋(留有屋,我爸也就没有住公房资格了)。</p><p class="ql-block">讲起这个祖屋,大约是清朝时候,我的太公从福建那边过来,就在这里盖了房,原来是七间进的,被火烧了,只剩下这三四间了。后来这里慢慢就是一个村子,有赖、周、陈等姓。民国的时候,山的那边是属政府管的林场,范围不大。</p><p class="ql-block">我们没有划进林场之前,当时生产队种的粮食都交公粮了,交完公粮自己就没有吃的。山里也只能种红薯,再晒成干,一年到头吃的是红薯干。我还很小,记得那时没有吃的了,林场却还有红薯干,就给我们村里人,算是支援帮助我们,不致于饿死。所以大家都知道林场比我们农村强,做林场人好。</p><p class="ql-block">到了1960年,好事情来了,我们生产队从原来归属的丽阳大队划归林场,那年我十四岁。我父亲成了林场工人,工资是28元6角。我母亲是小脚不能爬山,林场没有要。那时,满花妈是工人,去山上干活,4角5分一天,我妈就帮她带小孩,她给我妈每天1角钱工钱。我妈帮别人带了好几个小孩,赚钱养家。两个弟弟都在上初中,我是女儿,一天学也没有上,到林场做临时工干活。</p><p class="ql-block">那时是大跃进后的三年困难时期,林场也不好了,做的很苦,都是种自给粮自保。女的也要到山上去干活,每月25斤粮食。因为每天爬山做体力活,吃不饱。如果让我们自己开荒种点东西,那也能吃的饱些,但是那时不让种,谁种就是资本主义要挨批,种了马上被拔掉。</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丈夫是温州知识青年,下放到这里,后来我就和他谈上对象了。他比我年长十一岁,长的很俊。他读过浙江大学电机系,没有毕业。他们那批是1963年下放来的,共有一百多人,开始都去了林场最高的太山林区,后来再分到其他地方去了。他先谈过一个一起来的温州女青年,那个女青年觉得太苦了,就通过关系调到城里工厂去了。那时他工资是21元,后来连续拿了二十一年没有加过工资。</p><p class="ql-block">我和他在祖屋办了酒席。我还记得那一天,酒席上父母为我们祝福,我们向父母磕头跪拜,向亲戚好友们敬酒。他被灌得醉醺醺的,祖屋被他们一帮温州男知青闹翻了天。或许知青们都知道一辈子回不去温州了,要永远做山里人,心里很苦闷。他们在前堂间喝着酒打闹到天亮,我是一个人在里屋里醒着等他也等到了天亮。</p><p class="ql-block">我后来慢慢知道了一些丈夫的情况。他三岁没了娘,十一岁没了爹,真是苦。他父亲原来是开银行的资本家,成分很不好。那家银行地址就是现在的温州中国银行位置。那时个人成分是很重要的,成分不好就是“黑五类”。因此他到丽水之前,就认了温州乡下一个贫农做爹,成了他的儿子,这样他才避免了受歧视。</p><p class="ql-block">我丈夫在林区兼出纳,总场庄会计说他做的账清清楚楚。他每月到总场去结账一次,然后他会进城,买一张1角4分的电影票看一场电影,再买一本也是1角多钱的杂志,一个担子爬着山路,挑回来草鞋、煤油等生活用品。他对我说,这是他每月的一个什么精神享受。随他吧,总归他是文化人,山里生活枯燥,他想知道山外的世界。</p><p class="ql-block">我十四岁到林场,年龄太小,不够做正式工,做了十四年的临时工。先是每天2角5分,后来加到6角。做临时工如果下雨下雪天不能出工,就没有工钱。年龄到了十八岁可以转正了,但还是不让我转正。和我一样大的兰英就不一样了,她就转正了,理由是比我大两个月,其实她比我还小两个月,场领导帮了她改年龄(她认领导做干娘)。那是很要紧的一次转正,后来四清、文革十多年,就一直没有转正的政策了。我到文革后才终于给转正了,转正后工资是每月18元。</p><p class="ql-block">我们一直在林区做到退休。丈夫1997年退休,工资300元。退休后,我们在寿宁寺林区包了三百亩桔树地。到第六年,我们刚赚到一点钱,林场又说要重新搞投标。我很生气,辛苦种了几年刚有桔子摘了,怎么又不让种了。我和场领导大吵一场,也没有用。投标是每亩三百元起标的,叫到八百元,我们觉得太高了。丈夫是实在人,说算了,我们不要与人家争吧。我虽不服气,但后来还是听他的,算了。我们种的桔树第三年就有桔子摘了,水东林区种桔十多年都没有得摘,可见我们是下了许多功夫去做的。</p><p class="ql-block">日子好过了,我们夫妻想好好过晚年,但时间不长丈夫却走了,也是山里的生活对于城里人来说太艰苦了吧,而我是土生土长习惯些。我现在还是很想念他,想起我们一起共同生活的日子,怎么苦都是甜的,我们只有来世再相聚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说完了,我看到她眼眶湿润了。</p><p class="ql-block">我想这也是祖屋延续到她这一辈的一段奇缘吧:一个是温州银行家的儿子,一个是农民的女儿;一个大学生,一个是白丁。他们在林场大山里相遇,相亲相爱过了一辈子,患难见真情,这就是了。</p><p class="ql-block">我们一直聊着,山风从山凹的那边微微吹来,林子哗哗作响。山坡上丛丛的山茶花,一片片的红,连着了天际边的白云,祖屋黄墙青瓦立在青山边,看去一切是那么的和谐。祖屋并不言语,它把我们说的或许都听进去了,它正是主人生活的见证。我看着,不竟叫道:“连红姐,你看山茶花开得多红!为你开的!”</p><p class="ql-block">连红笑了,说:“是,我的名字也取得好听!”</p><p class="ql-block">天快黑了,我要骑车走了。连红对我说:“山路弯,骑慢点!”</p><p class="ql-block">我看她站在祖屋门口,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点儿。</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