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引归》七十章“吾言甚易知”题解

灵水识谭

七十章【题解】 本章将言与行、知与行、彻知与能行等问题纳入同一框架进行讨论，首开“知行”之议，对后世的知识论观点影响巨大。细加品味就不难看出，宋明心学一脉所主张的“知行合一”思想，已经在本章有了充分的体现，差别仅仅在于，老子没有从正面加以主张，而是从侧面付之以喟叹。毫无疑问，“被褐怀玉”的圣人，由于能知言之宗，能识事之君，能循道而行，所以自然是完美的知行合一之人。 老子在本章所强调的观点是，在行事之际要知“言之宗”和“事之君”，而不能停留在耳闻目见之音声语句，泥守教条之言。这首先就涉及到“知言”的问题。《论语·尧曰》有这样的话：“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不知人，也就不能得事之成。孟子曾自谓“我知言”。公孙丑于是问孟子：“何谓知言？”孟子回答说：“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孟子·公孙丑上》）孟子明确指出了“言”之不可轻信轻从。但孟子虽辩，其表述仍不如老子简约。老子一句“言有宗”，便将言语的千头万绪抛开，一下子回到语言的本质，提示人们在理解言语时应操持的根本的技术路线。老子之高明在此。 如果要寻得这个“宗”的一般形态（按说，老子学是排斥“一般”的，是以“常道”为非的，但老子永远不绝对），那这个“宗”就是“无为而无不为”，退而求其次，于言语层面就是“言不言”。所以，“言不言”就是“言之宗”，当然这只是脱离于情境的语言的“一般宗本”，而不是处在情境之中具体言语的“个别宗本”。知此，可谓“知言”矣。对此，庄子在其《知北游》篇中有极为精准的表述：“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在《淮南子·道应训》中，有更为具体的一段记载，可以作为理解老子强调“言有宗，事有君”的生动案例：“白公问于孔子曰：‘人可以微言？’孔子不应。白公曰：‘若以石投水中，何如？’曰：‘吴、越之善没者能取之矣。’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菑、渑之水合，易牙尝而知之。’白公曰：‘然则人固不可以微言乎？’孔子曰：‘何谓不可？谁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也，故死于浴室。故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吾知也。’白公之谓也。”《列子·说符》亦载有此事。其中“孔子不应”白公“人可以微言”之问的一句对答，简直奥妙无穷。古人的言说智慧，都寓于这不露声色的一句对话之中，令人喟叹不已！以上两则引文中所蕴含的道家思想及其玄奥智慧，值得仔细玩味。 后世注家或以为本章为老子自表孤独之作，谬矣！真正的道家人物，他们同儒家的圣人、大君子一样，“人不知而不愠”，绝无顾影自怜的孤独感。被褐怀玉之人，满目天光，畅行大道；临莅俗世，心怀悲悯。哪里来的那份矫情的孤独感！ 本章“夫唯无知”一句之“无知”二字，在《老子》和《庄子》的别处文本中本来属于褒义词，是道家知识论主张中的核心观点，是知识修为中的最高境界，其中的“知”为常识或常道之“知”，而“无知”被道家视为在情境中认识事物进而得其情实的条件项，类于西方胡塞尔现象学中的“悬搁”或“悬置”概念。但在当前语境中，此“无知”乃针对上下文所涉之“言”而言（如前文“天下莫能知”），与“知言”与否有关，因此不可与他处(如十章之“能无知乎”)的“无知”“不知”作相同解释，而应理解为“知常曰明”的“知”，故此“无知”犹“不能彻知”(本书常用“彻知”这一术语表示对常识、常道能够权宜地去理解，即知道它们的假设前提和应用条件)之意。不过，假如本句“无知”作“有知”，即读为“夫唯有知，是以不我知”，则本句文意确实能与《老子》及《庄子》主张“无知”的思想契合。或许陶方琦、马叙伦也注意到了这一问题，因此陶曰:“王弼注曰‘故有知之人，不得不知之也’，疑王本‘无知’作‘有知’。”马叙伦从陶说。前引楼宇烈及宇惠说，亦有此意。其说可备。 本章之旨，下章又有引申，故可对读。 本章文字晓畅，义理简明，但今世注家的白话译文却多有不同。茲列数种，以为比对之用。 【原文】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之能知，莫之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译文】 我有关“道”的话看似很容易理解，很容易实行。但是天下没有人能理解，没有人能实行。出言总有宗旨，行事总有根本；正是由于人们不能彻知言之宗旨、事之根本，所以也就不能理解我所说的“道”。真正能理解道的人少之又少，能循道而行的人就更为稀贵了。所以，圣人虽然也同样穿着粗布衣服，但却怀揣着美玉。★★★ 附1：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出版陈剑所著《老子译注》本章译文，供参考。【译文】 我所说得非常容易明白，非常容易实行，而天下却没有人能够明白，没有人能够实行。我言论行事有所依据。正是因为他们的无知，所以不了解我。明白我的人少，那么我就尊贵了。所以圣人往往是穿着粗衣，怀里却揣着美玉。★★★ 附2：天地出版社2024年9月出版的张远山所著《老子奥义》。该作者自称创立新庄学、新老学、伏羲学，解密伏羲太极图。出版相关著作多种。【译文】 吾言甚易知晓，甚易践行。然而俗君无人知晓，无人践行。 言语有其宗旨，政事有其君长。只有无知的君长，才会不知吾言宗旨。知晓吾言宗旨的君长稀少，说明吾言珍贵，所以圣君身披粗衣而怀揣宝玉。★★★ 附3：清华大学2010年出版的高亨《老子注译》译文。高亨为当代先秦典籍注解名家。特录其本章译文于此，仅供参考比对。高氏本章译文，可谓想象力丰富，随意作文章上的发挥，但有些不靠谱了。值得慎重对待。【译文】 老子说：我的言论很容易了解，很容易实行，可是天下没人能了解，没人能实行。我的言论是有宗旨的，我所讲的事理是有纲领的，因为人们无知，所以不了解我。了解我的人稀少，要加害于我的人都是贵人，我是很危险的，只好把我的珍贵的学说藏在肚里，装哑巴，装傻瓜了。所以圣人身上穿着粗衣，而怀里藏着美玉，我也向圣人学习吧! 《老子引归》（商务印书馆，2024年9月出版） 《庄子内篇引归》（商务印书馆，2023年1月出版） 《名家四子引归》（商务印书馆，2024年1月出版） 先秦诸子引归之《老子引归》《庄子内篇引归》《名家四子引归》合集（京东、当当网等平台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