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长亭送别》

自在

释文:自在／绘图:AI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旦唱）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蓝天白云，满地菊黄，西风正紧，北雁南翔。早晨，是谁把霜林染红了？那是离别人儿的眼泪。）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恨相见的太晚，怨离别的太急。柳丝虽长也难将马儿系，恨不能让疏林挂住斜阳。让他的马儿慢慢地走，我的车儿紧紧地随，刚刚结束了相思的苦，却又到了分别的时候。听他说声“要走了”，腕上的金钏马上就松了，远远看见十里长亭，身子顿时就消瘦了，这离愁别恨有谁知道呢？）

　　（红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云）你那知我的心里呵！（旦唱）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什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只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

（看见已备好将行的车马，不由得让人又恨又气；还有什么心情，用这些花儿、靥儿，把自己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好被儿、枕儿，只管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用作擦拭这流不尽的泪。怎么不把人愁坏呢？怎么不把人愁坏呢？从今以后，你要把那书儿、信儿快快地给我寄。）

　　（做到科，见夫人科）（夫人云）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红娘将酒来。张生，你向前来，是自家亲眷，不要回避。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末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末云）小生托夫人余荫，凭着胸中之才，视官如拾芥耳。（洁云）夫人主见不差，张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了，坐）（旦长吁科）（旦唱）

　　【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

（西风吹落黄叶纷飞，枯草染霜满地凄凉。他在酒席上斜着身子坐在那里，紧蹙愁眉，神情呆滞。）

　　【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

（我见他满眼泪水不敢垂，怕是被别人发现；猛然间看到他把头低，长声叹气，假装整理素罗衣。）

　　【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虽然以后终成佳配，怎奈此时不令人伤心悲泣？内心如痴如醉，从昨晚到今天，这小腰围又减了不少。）

　　（夫人云）小姐把盏者！（红递酒，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旦唱）

【上小楼】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

（欢聚的美好时光还未结束，离别的愁绪又接着到来。想着俺前夜与他私下订情，昨夜结为夫妻，今天却要分离。我深知这几日的相思滋味，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

　　【幺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年少呵，把远别离看得很轻淡；情薄呵，更容易将对方抛弃。根本不去想当初腿挨着腿、脸靠着脸、手拉着手的幸福甜蜜。你给俺崔相国家做女婿，可谓是妻荣夫贵，但求像并蒂莲似的相守在一起，远胜过那状元及第。）

　　（夫人云）红娘把盏者！（红把酒科）（旦唱）

【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倾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寻思起就里，险化做望夫石。

（茶饭上得太快，短暂相对，倾刻分离。若不是酒席上母子间应当回避，有心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片刻相守，也算是我们夫妻二人同桌共食。现在只能用眼神来传达情意，仔细想想这几天经历的这么多波折，差一点化做望夫石。）

　　（红云）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旦云）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唱）

【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

（拿来的酒和食，尝着就像土和泥，假如真是土和泥，也应该有些土的气息，泥的滋味。）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暖溶溶的美酒，淡如清水，这里面多半是相思泪。眼前的茶饭怕是吃不下，只恨这愁塞满了肠和胃。为了蜗角、蝇头那些虚名小利，把鸳鸯拆散在两下里，一个这里，一个那里，一递一声长叹气。）

　　（夫人云）辆起车儿，俺先回去，小姐随后和红娘来。（下）（末辞洁科）（洁云）此一行别无话儿，贫僧准备买登科录看，做亲的茶饭少不得贫僧的，先生在意，鞍马上保重者！“从今经忏无心礼，专听春雷第一声。”（下）（旦唱）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

（一会儿的时间酒席结束了，车儿向东，马儿向西，两情依依难分离，夕阳下山色苍翠。不知他今晚住哪里？既使在梦中也难把他寻觅。）

　　（旦云）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早便回来。（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以剖寸心:“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旦唱）

　　【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湿淋淋的襟袖沾透了眼泪，比司马的青衫更湿。伯劳鸟东飞燕子西飞，人还没启程就先问什么时候回来。虽然眼中人要行将千里，那就先干了手中这杯酒。酒未饮时心先醉，眼底在流血，心内如死灰。）

　　【五煞】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须时自保揣身体。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到京城一路上要服水土，及时赶路，节制饮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遇到荒村野店，要早点休息，赶上风霜雨露天气时，要晚点启程！在秋风中骑行，最难的是把身体调护好，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

　　【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这忧愁向谁去倾诉？相思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老天不会去管人憔悴。相思的泪能让黄河之水溢出，离别的恨能把华岳三峰压低。黄昏苦闷时独自倚西楼，眼中看到的是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里，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阁不住泪眼愁眉。

（笑盈盈一起来，哭啼啼一人归。回到家里入罗帏，昨夜是绣花被香暖春意在，今夜是翠被生冷梦中见。留恋你不为别的，只是见你上马的那一刻，忍不住眼中流泪，紧锁愁眉。）

　　（末云）有甚言语嘱咐小生咱？（旦唱）

【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你不要担心你才好福不好，我只是怕你休妻再娶妻，你不要一年音讯无消息，我这里书信会给你频繁寄，不要再说“金榜无名誓不归”。这里有句话你一定要记牢：如果见了那些他乡的野花野草，再不要像现在这样迟迟不想走。）

　　（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旦唱）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青山阻隔了送行的脚步，疏林挡住了他的身影，淡烟暮霭遮掩了眼前的一切。夕阳下的古道没有人语声，秋风吹过庄稼地传来了马的嘶鸣。我为什么懒上车儿内，来的时候那么急，回去的时候又那么慢。）

　　（红云）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旦唱）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四面群山中，一马残阳里。遍人间的烦恼填胸中，量这些大小车儿怎么能载得起？）

　　（旦、红下）（末云）仆童赶早行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