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序 言 </p><p class="ql-block"> 我要给刘大姐作传啦!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在认识刘大姐的亲朋好友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说是爆炸一颗原子弹,也并不夸张!</p><p class="ql-block"> 夫刘大姐者,何人也?待我细细道来。刘大姐是我的邻居,应与我的爷爷和奶奶同辈,每次我见到她时,称呼“刘大姨”,她就表现出一脸的不高兴,当面虽不说,背后总偷偷地埋怨我少称呼她一辈,说应称呼“刘奶奶”!刘大姐也好,刘大姨也好,刘奶奶也好,我从心底里感觉应以“刘大姐”呼之为千真万确的决策:因为她的户口本上就赫然写着三个字“刘大姐”!官方的户籍资料,谁也无权更改。所以,我经过千思万想,还是决定这个传记名称应为:刘大姐正传。刘字是千真万确的,无人无权可作更改。至于大姐、大姨和奶奶是不同辈分的人的不同称呼,为统一见,应以官方户口名字为圭臬,其它皆不可取。为什么是正传,这个原因和鲁迅夫子的《阿Q正传》一样,刘大姐是个小人物,如尘土,如微埃,一生从没有人为她写过任何文字,更别说传记啦,列传、别传等等皆不可取,只有正传适宜,因为上穷碧落下黄泉,这是一篇有关她的人生的唯一传记,吾恐在可以预见的漫长岁月里也无人再为她写传记,所以非冠之“正传”不可!</p><p class="ql-block"> 是为序。</p> <p class="ql-block"> 第一章 身世</p><p class="ql-block"> 查刘大姐的身世应是个十分复杂的工程。据说,刘大姐是铜山拾屯乡人,具体村庄待考。其父亲英年早逝,仅存老母刘老娘与二女:刘大姐与刘二姐。刘大姐大概出生于公元1900年前后,因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遇见她时,我仅为十几岁小孩,而她已是年逾六十的老年妇女。我们共同居住在文庙西侧黌学巷38号两层院落内,我家是房东自住后院,她租住在我们家的前院东屋。这个院落是我爷爷于民国初年置办的,共花费百元大洋。院落分前后两院。后院有堂屋三间,南屋二间,院内东植石榴老树一株,每年10月可产百斤甜石榴,晶瑩如红宝石,每家送一小筐尝鲜,堂屋窗沿下遍植月季,四季花开不断,南屋有一株无花果。前院共有房屋18间,分租八、九家,刘大姐就租住其中东屋两间。彼时有刘氏老母亲常年瘫痪在床,需二姐妹照护,我小的时候每每从房门前经过,有时偷偷瞟一眼,常见刘大姐端汤喂饭,不离左右。据说,年轻时刘大姐曾订下一门婚事,男方是个在南关小布市做市意的商人,1938年日本鬼子轰炸徐州小布市时殒命,婚期已定,尚未来得及娶妻而亡,遂令刘大姐悲痛欲绝,誓言从此不婚。果然自此之后刘大姐孑然一身,终身未嫁!刘二姐在市立一院做护工,淮海战役时期,因伺候一位重伤住院的解放军一位大官而收获爱情,婚后有遗腹子叫王开明,受到政府照顾而搬至中山路市立一医宿舍去住啦。王开明的诞生给刘家姊妹俩带来了生活的乐趣,两姐妹视之为掌上明珠,细心呵护,不敢有丝毫怠慢。</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刘大姐之母去逝,姐妹二人遂搬出另住。二姐有政府资助,自不成问题。刘大姐却选择在我家北面另一个杂居大院中觅得地块,自建青砖到顶、红瓦覆面的大瓦房两间。刘大姐很富有,坊间传闻是未能成婚的商人遗留给她的金条。彼时,正值三年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大家都饿着肚子,惟刘大姐富得流油,她没有工作,每日装穷卖傻,到处拾柴禾和拣破烂,却能巨资盖两间大瓦房,引得风言风语弥漫于巷间,街谈巷议不绝于耳。</p><p class="ql-block"> 而我正于此时获得刘大姐的青睐,不知什么原因,一个15岁的中学生得到她的信任,走进了她的经济世界!她,让我去识别她的一张张银行存折……</p> <p class="ql-block"> 第二章 行状</p><p class="ql-block"> 原来,刘大姐是个文盲,一个大字不知,阿拉伯数字对她而言也是天书。在发生了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后,她番然醒悟,她需要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且能夠替她保守秘密的人,去识别她的巨额财产:各个银行的、各种不同期限的定期存折。</p><p class="ql-block"> 事情还要从我眼中的刘大姐的日常生活开始,可以称作她的行状。</p><p class="ql-block"> 衣。刘大姐六十余岁,身材不高,脸庞稍白微胖。她穿衣服有个习惯,总爱把好的穿里面,外面一定罩上一件百衲衣,而且这件破破烂烂的百衲衣几乎陪伴她的一生,给她到处哭穷提供了最佳的注解,特别像戏服里的行头。</p><p class="ql-block"> 食。刘大姐是出奇的会过,从不浪费一粒粮食。一日三餐简洁得出格。特别是她的那只每天吃饭的青花碗,简直就是博物馆里的出土文物!刘大姐有个习惯,闻名遐迩,就是舔碗。每每餐后,两手捧碗,用舌头将里里外外舔得一干二净,而且舔碗时,舌头啧啧有声,全身心工作,全然不顾有无别人在场。为此绝技,她还收了几个妇女徒弟,但大家一致评定她的舔碗绝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称天下第一!</p><p class="ql-block"> 住。刘大姐住的两间大瓦房,总是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除了一床一桌一柜以外,屋内全是她拾来的柴禾垛,整整齐齐一垛连一垛,连个插脚的空也没有。有一次,她格外开恩,将一罐红糖推到我眼前让我吃,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封罐口,用勺子企图挖出一匙来解馋,谁知糖硬如铁,好不容易才扣下一小块,填到嘴里如渣如土,一点甜味也没有,一问才知那是58年大跃进时买的红糖,多年不吃已炭化成铁矣!</p><p class="ql-block"> 行。刘大姐每天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去捡破烂,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懈怠。真可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有中秋春节两大节日时,才脱去百衲衣,换上点稍微体面的衣服,说是去回老家拾屯走亲戚。每次总是当日去当日回,从不过夜,因为她十分流恋她的小屋。几十年间,只见她去探亲,而亲戚从无一人来登她的门。吾曾窃思,是不是她太抠门无人敢来?还是乡下根本就没有亲戚,她自扮自演?!</p><p class="ql-block"> 刘大姐的日常行状就是这样。时间如流水般匆匆而去,日子也在这种平庸中慢慢逝去。但一件小事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至今令人难以忘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第三章 小事</p><p class="ql-block"> 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一日清晨,在刘大姐居住的大杂院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小事:刘大姐与八斤娘吵架啦!</p><p class="ql-block"> 为了便于理解这场争斗的源由,必须将八斤娘介绍给大家。</p><p class="ql-block"> 八斤娘是邳县人,四十年代嫁给徐州城里的八斤爹,八斤爹是个泥瓦匠,嫁娶媳妇时破例用了黄包车。八斤娘头天从邳县来到徐州,被安排到车站附近的一个小旅店内住了一夜。夜里她几乎彻夜未眠,她惊异于屋顶的电灯,这么亮这么耀眼,比乡下家里的豆油灯强上百倍,连镇上大户人家里的煤油罩子灯也是小巫见大巫,而且小小的开关一按就亮,再按就灭,简直像变戏法似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些新鲜事物使她几乎一夜无眠!天刚亮梳洗完毕,又朝头上加抹了点水,更显得油光水滑似的!黄包车来到旅店接她来了。她正儿八经地走出旅店大门,一看见黄包车就慌了神,一屁股就坐在了黄包车的二等座上!司机再三让她再上一层坐在上面,说这一层是放脚的地方,她死活不肯,连声说:二等座好!二等座好!后来,她生了个胖小子重达八斤,被人称为八斤娘,连姓名也通被人们忘记啦。二等座的事是她若干年后,自己暴露出来的,说当时想给夫家省点钱,谁知这又成了她的大名鼎鼎的另一个绰号“二等座”!</p><p class="ql-block"> 小事的起因是若干年后的冬天某一个早晨,八斤娘将一盆洗脸水泼在了刘大姐的屋门旁,刘大姐执意让她把泼出去的水收回去,八斤娘虽然不知道“覆水难收”这个成语,但确确实实知道这很难做到,于是就反唇相讥,说:你天天像个要饭的,滿城乱串捡破烂,多丢人!刘大姐被激怒了,立刻怼了一句:你二等座来的,不丢人!于是,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在中华大地上展开了一场唇枪舌战,堪比楚汉相争,尤甚于淝水之战,直杀得天上的鸟儿停飞,地上的狗儿止跳……最后,刘大姐出奇制胜,她解开百纳衣露出里面的皮袄,说:这是大二毛,滩羊皮!这是小二毛,羔羊皮!并对八斤娘说,你有吗?你有一件我都服你!八斤娘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声不吭偃旗息鼓啦!</p><p class="ql-block"> 后来,人们皆说,八斤娘别说皮的啦,连布的都是烂的补的,根本不敢当众解开怀给人看!</p> <p class="ql-block"> 第四章 存折</p><p class="ql-block"> 自此之后,人们对刘大姐开始刮目相看啦,纷纷传说她有多少钱,连存折都是成叠成叠的!</p><p class="ql-block"> 传说归传说,亲见者仅我一人而已!</p><p class="ql-block"> 某一天,在我放学后,刘大姐将我请到她的大瓦房里,郑重地关上房门,把她的存折一一取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我的天呀!My God !简直不敢相信,她熟练地从床褥下、墙缝里、糖罐内、屋檐缝、柴禾堆里接连取出十几张存折!这些存折遍布市内每个银行或储蓄所,全是一年定期存款,每张均为100元!彼时为公元1962年,三年自然灾害刚刚结束,这一千多元在当时是笔巨款!我敢打保票,彼时的徐州城内尚无一人有此巨款,包括市长本人!</p><p class="ql-block"> 我目瞪口呆!我逐一为她核对了信息,并按照预约到期日期叠成一札交给她。我再三劝她,将全部钱取出来,存入一个银行,只拿一个单子即可。她坚决不同意。我估计是怕共产党“共”了她的财产。这样分散开来可以分担风险,即绝不把鸡蛋都放在一个蓝子里,以防灭顶之灾。我当时对她的这一举措尚有微词,甚至还有不屑一顾之意!然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证明了她决策的正确。那是一件大事,而且发生在她的掌上明珠外甥王开明身上……</p> <p class="ql-block"> 第五章 大事</p><p class="ql-block"> 那时刘大姐和刘二姐姊妹俩共同呵护成长起来的外甥王开明,带着红军后代和将军之子的光环,已是少华街小学高年级学生里叱咤风云的人物。</p><p class="ql-block"> 当时,徐州城里有家最好的饭馆,名叫“鲁兴菜馆”,位于大同街东头,因其正宗鲁菜绝技,闻名于苏鲁豫皖。一天,鲁兴菜馆迎来一群小学生,为首者是王开明。甫一进门,王开明和他的追随者男男女女共十几人,就齐声嚷嚷要最好的餐厅吃最有名的菜。众服务员一看这阵势,齐刷刷地傻了眼,赶紧叫经理出来应付。胖经理正愁生意不好,高档饭菜无人问津,立刻笑咪咪地说:行!管!你们有钱吗?王开明与众学生童声一片,直叫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紧接着为首的王开明摔出了一沓十元大钞,足足有十多张!胖经理嘻笑眼开,一手将那沓钞票抓住手中,一面连声叫众服务员上菜上菜,头牌菜葱扒海参尽吃尽上!</p><p class="ql-block">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一片忙碌吵嚷声中,刘大姐带着一名人民警察来到了楼上餐厅,王开明一看大姨来了,顿时傻了眼!</p><p class="ql-block"> 原来,王开明知道大姨有钱,每次开口只给几个硬币,连塞牙缝也不夠。这天下午放学后在女同学的鼓动下去了大姨家里,东翻西找终于在床褥底下寻到一张存折,一看是100元定期!喜出望外之际,又到抽屉里拿了户囗本,然后直奔存折上的储蓄所,凭编造的理由和过硬的户口本上的名字,将款悉数取出,在众小伙伴的簇拥下去了鲁兴菜馆!</p><p class="ql-block"> 再说刘大姐捡完破烂回家,一见家里乱七八糟,似盗贼光顾,立刻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还是死对头八斤娘提醒她赶快报案,她这才去了派出所,所长闻讯亲自办案,十几分钟就弄明了案情,直追到大同街鲁兴菜馆。</p><p class="ql-block"> 此事确是大事。惊动了街道、学校、菜馆和派出所,沸沸扬扬传遍了小小的徐州城。一夜之间,刘大姐也成了名人。记忆好的老头老太至今还津津乐道这件大事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第六章 下放</p><p class="ql-block"> 岁月流逝,时光飞快。</p><p class="ql-block"> 1969年年底,轰轰烈烈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始啦,刘大姐的外甥、刘二姐的儿子王开明,作为68届初中毕业生,卷进了社会大潮,这可急坏了刘氏俩姊妹。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到处游说,四处踫壁。最后,还是刘大姐聪明,亮出烈属证,才获得去祖籍铜山县拾屯乡落户的优待。俩人几乎把家里的东西悉数搬到了乡下,姐妹俩与王开明一起过起了知青的生活。刘大姐放弃了几十年的捡破烂生意,刘二姐也以耳聋为由,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知青点里多出了二位老太太,这一重大奇闻迅速传遍了全县,许多知青假借各种名目,到拾屯知青点来参观,刘大姐和刘二姐装聋作哑,我行我素,不受外界舆论的丝毫影响。为了保护心中的夜明珠—王开明,她们俩甘愿承受一切苦难,那怕刀砍斧凿也在所不惜。</p><p class="ql-block"> 王开明下地,她们跟着下地干活。王开明上场,她们跟着上场扬谷,王开明赶集,她们一前一后簇拥着去赶集,王开明开会,她们俩就蹲在墙角等着散会。</p><p class="ql-block"> 八年的漫长岁月,二千多天的日落日出,刘大姐和刘二姐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1978年知青返城大潮又将三人卷回了徐州城。</p><p class="ql-block"> 王开明进了某工厂保卫科工作,娶妻生子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八十年代某一天,我偶然路遇王开明,他知道我在艺宝齋工作,懂书画鉴定,就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里,帮他看看他近年收藏的书画作品,我欣然前往。他努力地将他所收藏的所有书画一一摆在桌上,摆在床上,并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它们的背景和来历。我突然感到索然寡味:这几十张作品全是徐州无名之辈的书画,最好者也不过是朱沛然的马,和我当时的品位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我手足无措地说了几句敷衍的话,逃跑似的离开了他的家!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遇见过他!后来听邻居说他因心梗而英年早逝,他的母亲刘二姐也忍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失子之痛,也在不久离开了这个可爱的世界,只留下刘大姐孤身一人,每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第七章 圆寂</p><p class="ql-block"> 刘大姐近日有些恍惚,她不知今夕是何年。别人对她说的话,她如隔万里云雾之外,犹如游丝飘絮,软软的又远远的,听也听不清,抓也抓不住。她觉得万籁俱寂,整个世界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黑洞所包围,这无边无垠的黑暗紧紧地缠裹着她,使她无法呼吸。</p><p class="ql-block"> 她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啦。她无力地躺在床上。窗外大雪纷飞,朔风呼啸。早上,八斤娘推开房门来看望她,还给她带来几张饹馍和一小碟大头菜,她一口没吃,馍和菜还都在桌子上静静地躺着。她没胃口,只觉得心里发慌。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喝了一小口杯子里的冷水,好像身体里有了一股力量。她猛地下了床,双脚软绵绵地踩在地上,环顾四周,心中茫茫然。</p><p class="ql-block"> 她忽然想起她的存折,立刻来了精神,如同回光返照 ,她熟练地把她所有的存折一张接一张地从各个藏匿地取了出来,然后走到床边,又一张接一张地铺放在床单上,无意之中竟铺成了人字形。她满意地微笑着慢慢地躺了上去。</p><p class="ql-block"> 突然,她感觉头有些眩晕,她赶紧闭上了双眼。她进入了梦乡。她梦见刘老爹向她招手,她梦见刘老娘嫌茶水太烫,她梦见刘二姐指着鼻子数落她,她梦见王开明又偷了她的一张存折,她梦见八斤娘吵不过她,在偷偷地坏笑……</p><p class="ql-block"> 一阵狂风吹来,白色的存折变成一只巨大的白鹤,驮着她飞向无垠的天空,浩浩乎如凭虚而御风,飘飘乎如羽化而成仙。忽然,白色的存折四散而飞,白鹤的羽毛被撕扯着、断裂着,她变成了一粒尘埃堕落而下,落入泥土之中,渺渺乎如蜉蝣飞翔于天地之间,微微乎如芥子深埋入黄土垅中。</p><p class="ql-block"> 呜呼!刘大姐走啦,黄天厚土将承接她的灵魂,后世或许有人会偶尔怀念起如她一般的小人物。</p><p class="ql-block"> 八斤娘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她失去了人生的死对头和爱挚友!</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