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龚贤(1618年-1689年)是明末清初著名画家,金陵八大家之一。又名岂贤,字半千、半亩,号野遗,又号柴丈人、钟山野老,江苏昆山人,流寓金陵(今南京市),早年曾参加复社活动,明末战乱时外出漂泊流离,入清隐居不出,居南京清凉山,卖画课徒,生活清苦。性孤僻,与人落落寡合。工诗文,善行草,源自米芾,又不拘古法,自成一体。著有《香草堂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龚贤 山水册之二</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清代 龚贤 山水册之二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b></p> <p class="ql-block"> 纽约大都会所藏龚贤山水画册页,有一开通过打禅语说他关于山水画的见解:</p><p class="ql-block"> <b>一僧问古德: “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答云: “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画家能悟到此,则丘壑不穷。</b></p><p class="ql-block"> 半千一生谈山水画之体验,尤以此段为透切。此画满纸烟云,迷蒙之中,有密密丛林浮出,数椽茅舍,在似有若无间,真是一片浮在半空中的虚幻世界。这就是他的“丘壑”?他的“山河大地”?</p><p class="ql-block"> 半千一生与佛教有很深的因缘,他援引禅家话头,要说明的是他关于“丘壑”的根本着法: 山水画就是看山看水、画山画水的艺术。但人们眼中的山水,往往是被人“对象化”的山水,山水与人是分别的,人为世界立法,世界便丧失了真实。山水被人“物化”(利用之对象)、“形式化”(相对之物体),这样的“山水”,并不是山水本身。半千这段话落实在“还山水于山水本身”。他认为,绘画中出现的“山河大地”,应该是觉性中的山水,也就是作为“性”的山水。</p><p class="ql-block"> 半千一生的艺术秉承此道,他要创造一种“觉性山水”,也就是禅宗所追求的“山是山水是水显现的山水”。</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龚贤笔意之一</b></p> <p class="ql-block"> 半千有关于“小丘小壑”和“大丘大壑”的论述:</p><p class="ql-block"> <b>或云: “不必以丘壑为丘壑,一木一石,其中自具丘壑。”说之大奇,此说甚近。然见识小丘小壑耳。若大丘大壑,非读书养气闭户数十年,未许轻易下笔。古人所以传者,天地秘藏之理,泻而为文章,以文章浩瀚之气发而为书画。古人之书画,与造化同根,阴阳同候,非若今人泥粉本为先天,奉师说为上智也。然则今之学者当奈何?曰: 心穷万物之源,目尽山川之势,取证于晋唐宋人,则得之矣。</b></p><p class="ql-block"> 被半千赞为“此说甚近”的“一木一石,自具丘壑”,是传统山水画理论的重要观点。它强调超越具体的丘壑,画山水不是画绵延的山川势态,而是画山川吞吐的活泼气韵。然而半千认为,此说犹隔一尘,还是“小丘小壑”,在这里山水还是外在之丘壑,还没有挣脱山水画的外在形式。他所谓“大丘大壑” 非体量之大,乃心灵之大,是“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式的弥满,灵韵飘动,无天无地,从而与“造化同根,阴阳同候”,方可当造化作手。</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龚贤 山水册六开之四</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清代 龚贤 山水册六开之四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b></p> <p class="ql-block"> 半千的丘壑论,不是如何呈现山川面貌的问题,而是山水画的真性论。如果以禅家话概括,可以表示为: “我画丘壑,非为丘壑,即是丘壑。”</p><p class="ql-block"> 画家画丘壑,不是画外在山川风物,而是要画一片心灵的境界。</p><p class="ql-block"> 元代以来文人画所说的“气韵”与前代有很大的不同,它不是谢赫提出“六法”时所特指的人物的生动传神,也不是两宋时受理学影响所追求的生生之趣,而是一种气象(境界)。元代以来文人画主流追求的是“境界之绘画”,故此时的境界大多指生命的感觉和智慧。</p><p class="ql-block"> 半千的“气韵”不是画家先行需要表现的具体情感或抽象概念,文人画强调“意在笔先”,是说“意”(生命境界)的呈现是根本,是高于笔墨形式的,而不是说山水家在创作之前就先行有需要表达的情感或概念。那种将文人画当作情感的渲染和概念的传达的看法,并不切合文人画之窾会。文人画重情感,但不是情感的直接呈露;重智慧,但不是概念的游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龚贤 自藏山水册十二开之一</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清代 龚贤 自藏山水册十二开之一 25.5x34.2cm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 上海博物馆藏</b></p> <p class="ql-block"> 半千的山水,几乎可以“荒原”二字来概括,其中包含他独特的思考。</p><p class="ql-block"> 他的作品在选材上可以说很单调,都是枯山枯水,但很耐看。读这些作品,一股寂寞的气氛直透灵府。总是在荒天迥地中,一痕山影,一湾静水,几株枯木,还有时常出现的空寂小亭,翻飞的笔触并未使人感到满纸活络,却是永恒的寂寥,永远的空空落落。</p><p class="ql-block"> 文人画自北宋以来就重视“荒寒”境界的创造。南田说: “荒寒一境,真元人之神髓。”元人在“荒寒”中更重“寒”,吴历所说的“冷元人气象”就反映了这一点。而明代中期以来在“荒寒”中更突出“荒”的意味。荒林古岸,古道西风,创造这样的境界,是要将人从尘世迷离的森林中引出,所表现的不是文明荒野的没落情怀。</p> <p class="ql-block"> 半千的荒寂与他特殊的身份和遭际有关。他是一位有强烈遗民倾向的画家,不仅参加过实际的抗清活动,直至晚年都没有忘却他的故国。他选择一条疏离社会的道路,寂寞寥落的清凉山,就是他性灵的栖息地。时人诸元鼎曾就其画谈对半千的印象: </p><p class="ql-block"> 龚柴丈栖寄高邈,壁立寡偶,能诗能书能画,其近作七律,可与翁山颉颃。画笔遂称独步,然非所至好,不轻为捉笔。尝为余画《古树荒祠》题云: “老树迷夕阳,烟波涨南浦,古庙祠阿谁,诗人唐社甫。”又曾为旅堂画《菰蒲亭子》,亦题云: “此路不通京与都,此舟不入江和湖。此人但谙稼与穑,此洲但长菰与蒲。”其高趣如此。</p><p class="ql-block"> 不通热闹的市井,指向深深的山林,那是一片寂寞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半千有诗云:</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吟诗不觉出门去,诗罢还惊望眼空。</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蔬圃几条秋雨外,人家一半夕阳中。</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屡遭屈抑方知福,始信凄凉未足穷。</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举世共多伤感事,老夫独自享鸿蒙。</b></p><p class="ql-block"> 他通过寂寞的艺术来思考。“举世共多伤感事,老夫独自享鸿蒙”,在静寂的世界中,他已渐渐超越具体的伤感和哀叹,超越个体生活的酸辛,超越一己得失,将一生思虑付与“鸿蒙”——那莽远的生命关怀。他将个体身世的嗟叹转为人类命运的叹息,将自我压抑的灵魂转为对历史的反思。他刻意创造的寂寞荒原,不是简单传达对故国山川的留恋,注入的是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他的“荒原”是一种真性的丘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龚贤 山水册二十开之十</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清代 龚贤 山水册二十开之十 22.2x33.3cm</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北京故宫博物院藏</b></p> <p class="ql-block">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半千二十开山水册,作于1675年。其中一开云: “<b>入山惟恐不深,谁闻空谷之足音。</b>”这真是半千艺术的很好象征。这是文人画中常出现的高人空山式的作品。但半千的表现又有所不同,他突出一种动态(不是展现生生活力的运动),一人与人间生活呈反向性的运动,走向茫茫深山,走向生命的深层。荒天古木,喻涵着一个真实的存在。这里不能简单以隐遁来理解。</p><p class="ql-block"> 半千以丘壑为语言,说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他自己不说,让画中的丘壑说,让这个山河大地来说,说宇宙的地老天荒,说世间的人道恒常,说花开花落世界的幻味,说欲望横流尔虞我诈的社会荒唐,其间也有命运不可控制的忧伤,也有对生命殷殷关念的柔肠。</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龚贤 山水图册十六开之一</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清代 龚贤 山水图册十六开之一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b></p> <p class="ql-block">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十六开《山水图册》,是他晚年的代表作,笔法老辣,风味粗莽,真乃文人画发展中笔墨和意境都不可多得的作品。十六开,每图又系诗一首,诗为自作,诗画对勘,其意庶几可解。其中有一幅极力突出寂寥的气氛: 老树参差,槎桠作指爪伸展状,在苍天中划出痕迹;老树下有一草庵,庵中不见人踪迹;稍向远是巨石嶙峋,瀑布泻落,再向前则是静默的山水。其题诗云: “<b>杈枒老树护山门,门外都无碑碣存。正殿瓦崩钟入土,空余鹳鹤报黄昏。</b>”半千所要表达的意思是,还是那样的山,还是那样的水,曾经在这片天地中活动的人如今安在?或许有成王败寇,或许有爱恨情仇,在这样的一个黄昏,连捕捉他们的蛛丝马迹都不可能,一切都归于消歇。不要说英雄的驰骋、情人的缱绻不可把捉,就是连曾经存在过的碑碣都被历史的苍烟埋没,曾经有过的恢弘殿字以及一切的煊赫如今都寂然无声——他的寂寞的山水,将一切都弥灭在历史的风烟中,由此思考生命的价值。他的画在寂灭中卷起心灵的万顷波涛,充满了忧伤,充满了悲悯。</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龚贤 山水图册十六开之二</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清代 龚贤 山水图册十六开之二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b></p> <p class="ql-block"> 另一幅画两峰对立,犹如黄山的一线天,笔法浑圆而粗莽,山脚和远处都在烟雾之中,极力突出山的幽邃。山上以重墨画几株老松,从微茫的山中跃出,伸向绝壁之下,似乎在探视幽不见底的山下。除此之外,一无他物。有题诗云: “<b>两峰中劈与天开,斧迹犹存长野苔。借问岩头老松树,当时曾见古皇来。</b>”显然,此画完全不同于那种画群山奇崛的一般性作品,表达的是他的历史性诉说——不是陈说开天辟地的神话故事,而是注入其特别的历史关注。沧海桑田,历史的长河绵延,而人的生命只是一瞬,在这莽远的世界中,人的生命价值何在?世界的真实意义何在?或许那山间的古松可以告诉你!他有诗曰: “<b>吹笙子晋时来往,漉酒陶潜共里闾。那有闲情算花甲,生身记得古皇初。</b>”又云: “<b>闭门即是古桃源,尽得家人稀语言。梦里何曾知魏晋,心头当不着皇轩。</b>”他着意在永恒的眷念中。上海博物馆所藏其十开山水册,其中有一开画老树烟村,题云: “<b>野庙何年创建来,青峰已被烟荒了。</b>”一切都淹没在历史的风烟中,他画的就是这永恒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龚贤 山水册之十四</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清代 龚贤 山水册之十四 22.2x33.3cm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北京故宫博物院藏</b></p> <p class="ql-block"> 半千对笔墨的钻研在文人画史上是很罕见的。他的笔墨论是综括各种笔墨技法,以智慧去融会,超越技术性的笔墨因素,变“笔墨之知识”为“笔墨之智慧”。我们可以从以下诸问题中,寻绎他的笔墨旨趣。事实上,只有从气韵、丘壑、笔墨三者融合的角度,才能发现他的笔墨论的机微。</p><p class="ql-block"> 第一,对雄浑问题的理解。</p><p class="ql-block"> 半千论画重气韵,他说: “气韵要浑”。气韵浑沦在笔与墨会、浑然不分中,说气韵,必说笔墨。他追求的气韵不在笔墨(作为形式之笔墨),又不离笔墨(生命呈现之因素);不在丘壑(空间布列之存在),又尽在丘壑(生命整体之架构)。他所呈现的所谓“大丘大壑”乃一片浑朴的造化,而非具体的山山水水;不露笔墨之痕,不受具体的丘壑拘限。他的山水追求涵盖乾坤之妙,他所谓“浑”,或云“浑沦”,是与分别相对、与破碎相对的,是一种“无分别”境界,是“大全”。他在分析笔墨形式时说:“浑沦包破碎,端正蓄神奇,画石法也。”“点浓树最难,近视之却一点是一点,远望之却亦浑沦……”这显然受到黄公望的影响,但又有他自己的理解。</p> <p class="ql-block"> 第二,对黑白问题的理解。</p><p class="ql-block"> 半千说:“非黑无以显其白,非白无以判其黑。”黑与白相对而言,互相衬托,从而造成很好的形式效果。如他说: “画石块,上白下黑。白者阳也,黑者阴也。石面多平,上承日月照临故白。”“石旁多纹,或草苔所积,或不见日月为伏阴故黑。”其中所说黑白,如同《周易》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p><p class="ql-block"> 光的处理,是水墨山水中的重要问题,在笔墨二者之间,又与墨的关系最为密切。半千多用积墨法,层层加深,正如黄宾虹所说的“古人积墨千百遍,不厌其多。”在既厚且深的墨法中,透出光亮。在墨法的精微处理中,超越墨法本身。他的光如庄子所说是一种“葆其光”,是“光而不耀”——一种没有光亮的光亮,一种不炫耀的光亮。</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龚贤 水乡清夏图</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清代 龚贤 水乡清夏图 25.5x32cm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克里夫兰美术馆藏</b></p> <p class="ql-block"> 第三,对空灵问题的理解。</p><p class="ql-block"> 半千说: “画之理,全在虚处和淡处。”半千深知空灵之妙,但他落脚却在实处,在厚处、圆处。画家作画,下笔即有凹凸之形,他即落实在凹凸处。他说: “空景易,实景难。空景要冷,实景要松。冷非薄也,冷而薄谓之寡,有千丘万壑而仍冷者,静古也。有一石一木而闹者,笔粗恶也。笔墨简贵自冷。”(《画说》)</p><p class="ql-block"> 半千论繁简,并非简单地以简代繁,晚年他重视减笔画,也不代表他醉心于如云林式的萧疏小笔,他的千岩万壑,他的陡壑密林,他的气氛森严的画面,大都取繁而不以简。</p><p class="ql-block"> 半千论浓淡,固然有重视疏淡处的妙韵,如他说: “有一遍叶不加者,必叶叶皆有浓淡活泼处。若死墨用在上无取疏林也。”“树一丛至十树十数丛,其中无烟而有烟,无雨而有雨,此妙在虚处淡处欲接不接处。”“淡者所以让浓之显也,淡不淡,浓俱乱。”但在半千看来,画之妙在浓淡之间,不是偏好淡的意味,而是超越浓淡。疏处即是浓处,浓处也可出淡韵。</p><p class="ql-block"> 半千论厚薄,也有出尘之语。半千说云林“厚而不薄”,便是深通艺道之论。1683年,他作书面册页,其中有云: “古人画厚而不薄,即云林生寒林实从营丘来,今之拟作者,不但不见倪迹,并不知营丘为何人。余此作实师李,愿与拟倪者相见。此语唯查梅壑知之。”</p><p class="ql-block"> 半千于艺道,无地无天,无古无今,上下纵横,摒弃浓淡、厚薄、纵横、疏密、繁简等时说。在他的世界中,一切形式都为我所有,一切成法都可以破。破笔墨之法,即得笔墨之韵。在这一点上,他有晚年石涛的气势。由此,方可体会其画道密友程青溪所云为不诬: “画有繁减,乃论笔墨,非论境界也。”在繁简上论笔墨,知识之笔墨也,非生命之笔墨。</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龚贤 山水册六开之三</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清代 龚贤 山水册六开之三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b></p> <p class="ql-block"> 第四,对枯淡问题的理解。</p><p class="ql-block"> 画史上,对半千山水腴润不足,每遭指摘。张庚说: “半千画笔得北苑法,沈雄、深厚、苍老矣,惜秀韵不足耳。”戴熙说: “渴墨求润,自是吴渔山门径,断不堕龚半千耳。”其实,半千的画虽不追求秀润,但并缺少一种内在的秀雅。</p><p class="ql-block"> 半千论枯,则润又在其中,他认为枯润相参为笔墨基本功夫。他说: “从枯加润易,从湿改瘦难。润非湿也。”又说: “树润则山石皆润,树枯则山石皆枯,树浓而山淡者非理也。浓树有初点便黑者,必写意,若工画,必由浅加深。”</p><p class="ql-block"> 半千论画,强调枯润不参,但并非“寓腴润以枯槁之中”——通过枯槁的表象来追求葱茏。半千的论画旨要在于超越枯润的相对性。他说:“笔法愈秀而老,若徒老而不秀,枯矣。”他在生平巨作二十四开大册总跋中说: “今住清凉山中,风雨满林,径无履齿,值案头有素册,忽忆旧时所习,复加以己意出之。其中有师董元者、僧巨(然)者、范宽、李成及大小米、高尚书者、吴仲圭者、倪、黄、王者。送春之二日而此册成。虽不必指某册拟某人,而瘦、腴、润、枯,截刚济弱,寓有微权,想见者自能辩之。”他握有“截刚济弱”之法,融会万有,翻为新章。</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龚贤 秋江渔舍图</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清代 龚贤 秋江渔舍图轴 97.2x49.7cm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南京博物院藏</b></p> <p class="ql-block"> 半千曾对“图”与“画”作过有意思的区分:</p><p class="ql-block"> <b>唐宋人写山水必兼人物,不若北苑独写云山为高。故后人指兼人物者为图,写云山者为画,遂有图、画之分,董源实为山水画鼻祖。</b></p><p class="ql-block"><b> 古有图而无画。图者,肖其物,貌其人,写其事。画则不必,然用良毫珍墨施于故楮之上,其物则云山烟树危石冷泉板桥野屋,人可有可无。名命题写事则俗甚,荆关以前似不免此,至董源出,而一洗其秽。尺幅间,恍若千里。</b></p><p class="ql-block"> 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说“画”特指山水图,而是强调,“画”要超越记述,超越实际活动场景。质言之,在半千看来,超越具体的描述方为“画”。他提出的“画者诗之余”的观点,也不能作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一般解会,他是要以诗性来贯串“画”作,“画”是诗的,需要虚灵之魂。“画”是造型艺术,但它的妙处并不主要在造型性。</p> <p class="ql-block"> 综言之,看半千之笔墨,不能作笔墨观,他不是在黑白之间取黑之道,而是超越黑白,超越笔墨,变笔墨之形式为生命气象之有机组成,由此敷衍其脱略凡尘、独标孤愫的追求,他的荒原境界便由此笔墨搭就。</p> <p class="ql-block"> 在中国文人画发展史上,龚贤是个特别的人物,他是一位好玄思的艺术家,将中国传统哲学的智慧融入文人画实践中,可以称为文人画历史中的“智者”。他是画中的高手,却说“吾不能画而能谈”,对自己的智慧思考颇为自信。</p><p class="ql-block"> 龚贤有“半千”之字号,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不与物竞,不随时趋,无天无地,无古无今,此“半千”情怀,也是龚贤画中追求的境界。读他的画,就像看到一个放旷之人,在静寂的天地中,濯足八荒,笔下尽是无人野水荒湾,一抹寒烟浮动,一如其诗中所说: “江天忽无际,一舸在中流。”一任己心高蹈乎八荒之表,抗扬乎千秋之间。</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摘编自朱良志著《南画十六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