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西河边的院子》</p><p class="ql-block">1976年,我父亲从临泽供销社调到了临泽国营商店,我们家就此告别了西河边的院子。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以为这就是我们永远的家。自我记事起,我们就长在这里,一家人在这个有点像农村的院子里已经居住了十几个年头,这里的一切都留下了我们的生活印记。</p><p class="ql-block">我家的院子约有一亩多地,院子的南面是炕坊,屋子的后面是供销社,院门外就是西河边,开门见水。门口有一个自家的小码头,我们在此挑水、洗碗、洗衣服……。记得水边有几棵垂扬柳,柳枝倒挂在水中,常常引来小鱼围着柳叶拍打水花。在家门口的路边,长着几棵大槐树,每年的春天,刚打朵的槐树花呈现出淡淡的绿色,等到盛开的时候就变成了白色,景象素雅,清香四溢。约半个月后,落花纷飞,满地尽是雪白。</p><p class="ql-block">家里除了养猫、喂猪以外,还养了一条叫黑子的田园犬,黑子个头不大,属四眼白的品种。非常通人性,它是我们儿时的忠实伙伴。黑子能察颜观色,家中的日常用语大部分它都能听懂。除了看家护院之外,它还掌管着后院的几十只鸡、鹅、鸭的安全。那时候黄鼠狼和猫头鹰专门偷吃家禽,自从院子里养了黑子以后,就不用担心这方面的损失了。它还会主动迎送家里的人外出归来,如果有熟人晚上来我们家串门,黑子也是热情地送他们回家,大家都夸它是条懂事的好狗。</p><p class="ql-block">我家院子的东南角上有个猪圈,每次只养一头猪,喂猪是我们放学回家后必做的事情。除了日常喂糠料加淘米水之外,猪草、菜叶、西瓜皮等均是它的零食,最为特殊的是,炕坊里的师傅经常把孵废了的小鸡小鸭也送来让它享用。所以,我们家的猪出圈的时候都是三百斤左右,最后的一头大白猪一直养到了我们搬家才出圈,足有四百斤重,号称“猪王”。</p><p class="ql-block">院子里种了不少蔬菜,有黄瓜、番茄、扁豆、红薯等等,加上我们在供销社后门外有自己的菜园子,一般不用上街买蔬菜。院子里有几棵苹果树和桃树,刚开始不结果子,后来请人给做了嫁接,我们就可以吃到自己家树上的水果了。</p><p class="ql-block">我家的主屋是几间茅草屋子,里外墙都用白石灰刷过。土坯白墙配合人字头的茅草屋顶,真的不难看,至少比现在的房子入画。可惜当时没有用画笔记录下来,甚至连个照片也没有留下,有些遗憾。</p><p class="ql-block">茅草屋十分接地气,冬暖夏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不要说空调了,连个简单的电风扇都没有。所幸我们夏天住在这种房子里,晚上只要把门打开,临睡前手里抓个扇子摇几下,很快就能睡着。冬天里越是下大雪,屋子里越暖和。茅草土坯是个好东西,保温效果好,即便房门有点漏风,也不觉得冷,当年妈妈给我们盖的是两条棉花被子,临睡前把脱下的衣服放在两条被子的夹层中间,第二天早晨起来可以穿捂热的衣服。垫被的下面还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比席梦丝舒服,现在再也无法找回冬天钻被窝的幸福感了。</p><p class="ql-block">早年没有电灯,晚上全靠点煤油灯照明,天快黑的时候,就要张罗着用废报纸擦灯罩,加煤油、剪灯芯。上灯后觉得很明亮,看书、做作业都看得很清楚,而且眼睛还越看越有神。那时看书的人比现在多得多,奇怪的是患近视眼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我14岁那年,曾经在煤油灯下临摹过一幅四尺整张的何香凝名作《雄狮》,非常成功,惊动了南师大美术系毕业的殷作安老师,一举奠定了我在临泽中学美术训练班的“江湖地位”。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前些日子,年过七旬的殷老师还在电话里和我回顾当年去西河边家里帮我看画的情景。</p><p class="ql-block">西河边的家很简陋,地面没有铺任何材料,就是夯实了的黄沙土地,我妈妈每天都要扫几回地,家里不留一点灰尘,干干净净。虽然看上去比较原始,但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就是很废笤帚,十几天就得换一把。院门后面还有两把竹制的大扫把,一人多高,扫院子用的。夏天扫树叶,冬天扫雪,我母亲爱干净,就连大门外的路面也让我们打扫干净,往南扫到炕坊门口,往北有时一直扫到供销社后门。后来才知道,扫地很锻练心性,由此联想到了寺庙里的小和尚天不亮就要起来扫院子的情景。</p><p class="ql-block">盛夏的傍晚,刚扫好院子,就要往地上泼水降温灭尘,去除烈日的炎威。然后端好桌櫈在院子里吃晚饭。我们晚上的主食是煮粥或汤饭,适当的配一些面食,摊饼或发面饼等等……,将炒好的黄豆用少量水慢煮,加酱油、花椒、八角调味后当配菜,味道很好。伏天煮绿豆粥很好喝,消暑清热,再咬两口盐水腌制的大头菜最为清爽。临泽酱园店里还有其它酱菜,味道都好,很鲜!不像扬州酱菜那么甜。相比之下,暴腌雪里蕻咸菜拌小磨麻油味道还是要更胜一筹。用现挖的雪里蕻洗净切成小段,洒盐拌匀,过十分钟后挤干水分,拌入麻油、蒜片即可。</p><p class="ql-block">晚饭后,在院子里用两个竹马架好竹床,铺上凉席,手执芭蕉扇躺在竹床上乘凉。夜幕降临,天上的星星十分繁密,月亮很亮,隐约可见吴刚砍桂花树的影子。手里抓了把搂熟的蚕豆边吃边听妈妈讲以前的事情,一切皆好……</p><p class="ql-block">东屋是烧柴火的铁锅灶台,大锅饭就是好吃,有稻米的香味,把烤好的糯米锅巴在油锅里炸一下,又酥又脆,浇上荤汤,就算是富贵日子了。在热腾腾的新米饭里挑一筷子雪白的猪油拌着吃也是神仙美味。现在想想,有些菜自从离开了柴火铁锅之后,当年的美味就再也回不来了。就说最简单的炒韭菜,用柴火铁锅暴炒,只要一分钟就能出锅,又香又鲜又甜,离家后就再也没有尝到过这种炒韭菜味道。“汪豆腐”是里下河地区的名菜,要知道只有用柴火铁锅里做出来的“汪豆腐”才是十全十美的。</p><p class="ql-block">东屋既是大灶厨房,也是我和弟弟小时候睡觉的地方,冬天外面冷,我们早早就洗脚上床了。睡觉前我和弟弟经常在床上演样板戏,妈妈看到我们开心她就开心。这个屋子最有生活气息,包饺子、裹粽子,过年蒸包子、做年糕全在这里,洗澡也是在这个屋子里。蜂窝煤的炭炉子除了烧水外,还经常做一些炖菜或煲汤。那时候没有冰箱,储藏食品就用竹篮子里挂在房梁上。有时候一觉醒来,看到妈妈还在忙个不停。</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做梦从床上掉到了地上,心里好像明白,还用手指甲抠了下地面,确认了是泥土,但就是醒不来。等到第二天早上妈妈做早饭时,发现我卷着被子睡在地上,给吓得不轻。小时候就是这样,好多事心里全明白,但在日常生活中却什么也不能改变。</p><p class="ql-block">我家的堂屋既是客厅,也是餐厅,一张八仙桌,四条板凳,靠着北墙有一个简易条桌,上面放着伟大领袖的塑像和全套红宝书。北墙正中间帖的是主席和总理的画像,左边马克思、恩格斯像,右边列宁、斯大林像,有这一套阵容在家里,什么牛鬼蛇神也进不了门。文革时期,到处都跳忠字舞,背毛主席语录,就连吃饭前也要让家里人先唱《东方红》歌曲,再敬伟大领袖后才能用餐。</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很多人家的墙上都挂着照相框,从照片中可以看到一家人的精神面貌。我们家的相框里,大哥的照片最多,都是从部队寄回来的。大哥18岁参军,在东海舰队,他是为了实现个人的军人梦想才去的部队,所以,照片中精神面貌俱佳,英气勃发。特别是穿上水兵制服,戴上有飘带的水兵帽,看了令人振奋。两年后,他从部队回来探亲,从车站走到家,一路上全是围观的人,临泽镇第一次出现穿海军尼大衣的军人,确实是道风景。我想方设法跟在大哥的后面当跑腿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帮我从部队搞一套海军制服。功夫不负有心人,等到第二次大哥从部队回来的时候,真的给我带了一件尼制的灰色海军上衣,四个口袋,这种灰色尼制的上衣非常稀有,在我国军队正式装备不过几年时间,穿在身上满满的幸福感。</p><p class="ql-block">文革时期整个国家经济都很差,我们全家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如果不是母亲带着全家一起搞副业,真不知道会活成什么样子。大姐和大哥在家的时候,主要副业是打席子,这是个细活,首先要去供销社买席草,席草大约只有两毫米粗细,一米多长,将席草整理好,在席架上固定好细麻绳,约10公分间隔,作为纬线。打席子需要一人掌握席床,另一人手执穿梭,将席草一根根地用穿梭送入分隔的纬线中间,再用席床下压,就这样重复了再重复,大约八九个小时之后,一床浅绿色的草席就算编成了,在收边处还要穿一根红毛线。这应该算是个传统手艺,属福建永安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p><p class="ql-block">在临泽镇上,用芦柴打萡子的家庭副业彼彼皆是。三根木棍搭个架子,配一套穿好草绳的竹鹤子,将芦柴一根接着一根地用鹤绳前后交合,编织成形。这种副业技术含量不大,但需求量很大,所以临泽镇上的男女老少全都会打芦柴萡子,但收益不多。</p><p class="ql-block">相比之下,编芦席就复杂多了,先用芦柴刀将其破壳,俗称“抽芦柴”,抽刀握在手心,芦柴破口后用另一只手往后拉,芦柴会顺着刀口咔嚓咔嚓的打开一条缝,干这活很辛苦,手上都不止一次被划破口子。将抽过的芦柴铺在空地上,拖着石滚子来回碾压,再用竹夹削去芦叶和内膜,就可以编制芦席了。我在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就会干这种活,特别是暑假里,起早摸黑,一天可以编十几张芦席,当年在临泽镇上怕是没有人可以超越我。</p><p class="ql-block">在我的家乡,每年初春都会有罱泥船罱河泥,这是农村壮劳力干的活。罱上船的河泥是很好的肥料,同时也能疏通河道。有不少河蚌和螺蛳也被一同罱了上来,还有小鱼小虾,可谓是一罱多得。临泽竹厂是制作揽子的地方,最好的竹匠是沙师傅,两根大毛竹用火熏软,再浇凉水定型。一副罱篙就完成了。当年临泽竹厂卖的罱河泥的罱子,一半是我家和龚定煜老师家结的罱网。结罱网算是高难度副业,从起网到收尾,每个环节层层递进,节节相扣,很是磨人,但我们两家结的罱网是最受欢迎的。</p><p class="ql-block">后来,供销社批发部找了一个好的副业给我们家补贴家用,就是将大包味精分装到10克的小塑料袋里,先用小天秤等量分摊,然后分别倒进小塑料袋里,再用电烙铁把小袋子的口给封上,就算是分装完成。我和三哥每天放学回家都干这事,真的是受不了。因为味精有一种特殊的鲜味,闻多了让人觉得精神恍惚,以至于后来在生活中都不能提味精这两个字。</p><p class="ql-block">大约在林彪事件之后,我和三哥住到了加盖的西屋,西屋的墙是砖砌的,屋顶依旧是茅草。我和三哥睡一个大的架子床,夏布帐子,不仅是防蚊子,同时也能避邪,虽然只是一层蚊帐,但在帐子里就是觉得安心,我们俩分装味精也是在这屋子里,说来奇怪,只要我们在夏布帐子里就闻不到味精的味道。床上有一根上过大漆的木头棍子,足有近二米长,压帐子用的,有时候院子里狗叫得厉害,我就会提着这根木棍到院子里巡视一番。</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的临泽镇雨水很多,连续下几天的雨是经常的事,有时候河都被下满了,鱼会游到我们的家里,到处都是青蛙的叫声,有一天夜里,风大雨大,雷电交加,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一样。风越刮越大,大风居然把屋顶的西头整个给掀了起来,我们瞪大眼睛看到了屋顶外的闪电,一阵冰凉雨点随风打在了我们的脸上,还没等到我们反应过来,𣊬间屋顶又丝毫无损地落回了原来的位置,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阿弥陀佛!</p><p class="ql-block">夏日里,院子里的两棵泡桐树开满了紫色的鲜花,带着淡淡的清香,我小时候喜欢练功。在泡桐树上用麻绳绑了一叠厚厚的草纸,有空就用拳头击打,手打痛了就用小臂撞击。日复一日,终于把那叠草纸给打穿了,也算是出了点功夫。后来就直接将拳头打在树干上,树干的皮随即就被打爆了,不断地往外冒粘水。记得搬家离开这个院子的时候,这两棵树被打成家具一起带走了。</p><p class="ql-block">青春期的我,喜欢贴着墙倒立,可以倒立着用一只手翻看小人书。发育初期的男孩,有很多发泄荷尔蒙的奇思异想,有一次在大礼堂看杂技表演,见到一位壮汉用气功崩断了绑在身上的三根麻绳,大为赞叹!第二天放学后,找了根小拇指粗的麻绳在肚子上绕了两圈,然后用气往外膨胀,结果麻绳也被崩断了。连我自己也是将信将疑,后来经过反复试验,证明我确是有这个能力。记得有一段时间我还经常表演给人看,如此说来,杂技和杂耍只是台上和台下的区别。</p><p class="ql-block">1976年注定是天翻地覆的一年,唐山大地震,在全国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一夜之间,临泽镇上只要是空地全都搭起了抗震棚,弄得人心慌慌,好像随时随刻都会有地震发生一样。我们家也把连接供销社的院墙临时开了个门,跟着大家一起稀里糊涂地住进了供销社的地震棚,并且在棚子里埋了很多瓶白开水,准备应急之用。没过多久,又传来了伟人去世的消息,高音喇叭里整天播放哀乐,尽管官方一再强调要化悲痛为力量,可天天在棚子里生活哪里化得到力量。那时候,整个社会都很低沉,我有几个月都没有去上学。庆幸的是四人帮很快就倒台了,大家这才重新振作精神,等着小平同志出来主持工作。至此,地震风波结束,我和三哥同时准备迎接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结果双双中榜,赶上父亲因工作调动要搬离这里。我们都没有来得及和这里好好告别,就匆匆离开了这个曾经伴我们成长的家——“西河边的院子”。</p><p class="ql-block">2024年11月西班牙,宝珍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