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我而言,叔叔是一座大山,于家族而言,叔叔则是一个大家庭的主心骨,是我们晚辈心中的一座丰碑。</p><p class="ql-block">他走了二十七年,我无数次地回忆了二十七年,每次想他,都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心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年六月的一个下午,刚下过一阵雨,我陪着怀孕上了大月的妻子去东边的山上野游,满山满岭的杏子都熟了,我一边挎着妻的胳膊护着她,一边采了几颗杏子往回走。回到村里,我们悠闲地走在主街上,我竟看见街两旁的人多得异乎寻常。一些人一直向西边张望,他们在看什么?我心里嘀咕着,低着头,和妻依然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当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们竟然齐刷刷的将目光扫向我们。这些人真是没见过世面,连怀孕的女人也没见过吗?我还带着几分愤怒,也有几分鄙夷和不屑。</p><p class="ql-block">忽然,人群里一个女人对我喊:“你叔叔被电了,你还不知道啊?”</p><p class="ql-block">我顾不得妻子,疯了似的向西边狂奔。</p><p class="ql-block">叔叔竟然真的走了,他那高大的躯体静静地躺在场院的门板上,一块白布盖着,我用手掀开白布,抱着他的头撕心裂肺地嚎啕。</p><p class="ql-block">叔叔承包了村里的菜园,刚下过一阵小雨,他是在浇菜时触电身亡的。他的离开,对整个家族乃至全村都是一个重大的损失,也让我这个刚刚失去父亲一年多的年轻人再也没了靠山。</p><p class="ql-block">叔叔的一段段往事历历在目,他的音容笑貌总会不可控地浮现在眼前。</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叔叔大高个儿。虎背熊腰,黝黑的脸膛,目光如炬,愤怒时白眼球多,看了有些瘆人,说话嗓门不是一般的大,声如洪钟,他在村里喊一嗓子,山顶上都能听得清楚,后来,人们给他起个绰号,叫“大嚷”。</p><p class="ql-block">据说他二十岁就在生产队当了队长,口才奇佳,嗓门又大,反应灵敏,村里一年四季生产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自不必说。邻里有了纠纷,家庭出了矛盾,他去了摆事实讲道理,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连相邻几个村子里出了事也把他请去调和,久而久之,叔叔成了人们心中的一杆屹立不倒的大旗,而立之年就成了村里的扛把子。</p><p class="ql-block">有一句话叫“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村”,叔叔真的做到了。</p><p class="ql-block">听母亲讲,父亲和两个伯父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在生产队的时候总受人欺凌。自从叔叔长大成人并在村里站稳了脚跟,再无人敢于寻衅。</p><p class="ql-block">家族中,在他的眼里,二十多个堂兄弟堂姐妹都是他的孩子,谁家有事他都是第一个到场。谁家有事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十四岁那年的一个深夜,父亲腹中剧痛,翻身打滚,叔叔闻讯而来,他当机立断,告诉家族中的每家每户拿出一百元,借钱也要拿上,日后再还。他一面安排家里女眷看家。年轻的后生都跟着去医院。叔叔套了马车,车上铺了被褥,堂哥们将父亲抬上车,叔叔鞭子一挥就上路了。</p><p class="ql-block">驾辕的大青马不用吆喝,撒开四蹄跑起来。月光如水,夜静得没有一丝风,大青马浑身湿透了。叔叔坐在车辕上,我看到的是一个高大的背影。我那时在想,如果没有叔叔,今晚会怎么样,父亲又会怎么样?</p><p class="ql-block">我的心也一直在嘀咕,生怕父亲会有什么事,车上的哥哥们也一路无语,只听见大青马哒哒的蹄音。</p><p class="ql-block">“真是保主的好马!”叔叔一嗓子打破了沉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于凌晨做了急性肠梗阻手术,我们哥几个又为他输了血,那时我才明白叔叔为什么要我们一起来的原因,他是事前预料到了。我们真的买不起血啊。</p><p class="ql-block">后来的几年中,父亲又两次夜间发病,叔叔都是披星戴月带领一众子侄一刻不敢延误地将父亲送往县医院,在那清贫的岁月。一次又一次地挽回父亲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高考落榜后的第三年,我创办了县第一支歌舞团。那天下午。文化局和县文工团领导来我的排练室看汇报演出,十几个演员演唱完毕,最后才轮到我上台,记得那天我演唱的是一首民歌《说句心里话》,刚唱完一段,叔叔在台下哈哈大笑:“还是我侄儿唱的好!”后来我想,并非是我演唱水平好,而是叔叔对侄儿的一种偏袒吧。但看得出来,他那天真的高兴。</p><p class="ql-block">汇报演出很成功,文化局给我的团体发了营业演出许可证,满心欢喜的我哪里知道,更大的难题还在后面。</p><p class="ql-block">刚出校门的我,要带团队走穴演出,谈何容易,资金窘迫不说,初出茅庐一脸稚嫩,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我就是一张白纸,怎样才能打开局面开拓演出市场呢?</p><p class="ql-block">我想到了叔叔。</p><p class="ql-block">叔叔成了我的业务团长,正式走马上任那天,就是我们开始去外地演出的那一天。他从家里走出来,穿了一身新衣服,挺板正。一群乡邻指指点点与叔叔扯着玩笑:“大嚷啊,你看看,还真像个团长的样子吆,哎吆喂,你们都看看,都看看,这么大的团长。怎么穿了一身西服,脚上却穿了双黄胶鞋呢?起码得配双皮鞋吧!”人们起哄地笑着。</p><p class="ql-block">他们哪里知道,因为资金紧张,叔叔竟把婶娘辛苦喂大的猪都卖了。</p><p class="ql-block">初次演出,我的心里没谱,叔叔只是在附近的几个村子混出了名堂,到外地演出,岂不是两眼一抹黑吗?</p><p class="ql-block">可演出一段时间后,才晓得叔叔走到哪里都有朋友,而且都是鼎力相助的朋友。</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婶娘常说叔叔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不计前嫌,哪怕人家刚刚和他吵了一架骂得一塌糊涂,人家出了事他照样去帮扶,如今的我们叫“大格局”,这是他朋友众多的原因。</p><p class="ql-block">叔叔的机敏、睿智、宽宏大度和高瞻远瞩,除了遗传因素外,还和他喜欢听历史故事有关,很多历史故事和人物,他都谙熟于心。</p><p class="ql-block">北方的冬季是农闲季节,总有说书艺人来到村里,叔叔便挨家挨户敛钱,留艺人们说两个月的评书或大鼓书。说书先生说到高兴之处,还会插科打诨地把叔叔的外号也编进鼓词里,不仅合辙押韵,而且风趣幽默,不时引得哄堂大笑,渲染了气氛,和谐了关系。叔叔咧着大嘴笑起来,然后紧忙给先生倒杯茶水,卷根纸烟递过去。</p><p class="ql-block">叔叔家有了村里第一台收音机,是刘玲仙讲的《薛刚反唐》,每天晚上七点半聚了一屋的人,有族人也有外人,婶娘总烧一锅开水沏几壶茶,炒些瓜子,前后伺候着。</p><p class="ql-block">在我的记忆里,一到晚上,叔叔家都聚了一屋的人,我们一些孩子则在院子里玩得昏天黑地。叔叔婶娘是从来不嫌烦的,我们有时正好赶到饭口,脱了鞋上炕便吃,丝毫也不拘束。</p><p class="ql-block">叔叔喜欢文艺,他自制了一把二胡挂在墙上,有时他会拉一段皮影或拉一段评剧。还记得我七岁那年,我上了西屋炕,把墙上的二胡够下来就吱扭吱扭拉起来,叔叔进屋白了我一眼:“你这臭小子,这么大个小玩意儿,酒色财气什么都好(爱好)”。后来长大了我又琢磨叔叔当年这句话,其实是叔叔对我另一种方式的爱。</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叔叔出门总骑那匹黑马,马鞍是在生产队饲养处施工时挖出来的纯铁的古物,马鞍马镫俱全,叔叔总穿一身黑衣服,黑马黑衣黑脸膛,正应了那句鼓词“黑人黑马黑战袍”,人高马大,气势威猛。</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去世前,拉着叔叔的手说:“你小侄儿还未成家,我走后,他们孤儿寡母就托付给你了。”说完,扭过脸去落泪。叔叔怒道:“这还用你操心吗?一个大老爷们,别哭唧唧的,我侄儿的事你就放一百个心!”</p><p class="ql-block">次年,在我结婚那天,叔叔忙前跑后,带着族人们一起到市里与我完成了婚礼,也完成了父亲的托孤之重。叔叔临走时严厉地望着我:“你要好好待人家,别给我惹麻烦,否则我饶不了你!”我喏喏地应着。其实我心里有数,父亲在时,他是叔叔,父亲不在了,他就是叔父,有父从父,无父从叔。</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叔叔为什么去承包生产队的菜园。那个时候,他家的大堂哥在家陪伴左右,二堂哥和小堂弟都已在上海出人头地,衣食无忧了。</p><p class="ql-block">在他的打理下,十来亩的菜园,生机一片,各种应季的蔬菜长势喜人。他还在菜园旁边的土坎上建了两间土屋,有时来了买菜的,就在土屋里攀谈起来。望着满园绿色,沏一壶茶,品茶,唠嗑,脚下便是潺潺流水,或许这正是叔叔最得意的心境吧。</p><p class="ql-block">他会大一抱小一抱地把菜送给侄儿侄女。也送给外人,接济着那个年代青黄不接的乡邻。</p><p class="ql-block">因我婚后一直住在城里,和叔叔见面就少了。据姐姐说,叔叔最近两年性格绵软了很多,对众多侄男弟女更加疼爱了。</p><p class="ql-block">叔叔离开我们太久太久,但有时仍会在梦里相遇,几次梦见他的时候,他总是默默无语。</p><p class="ql-block">每每逢年遇节回乡祭奠已故至亲,都会在叔叔墓前静静地望着他,背靠青山,松涛阵阵,捎来他的万千嘱托。于是我用心与他对话,那黑衣黑马黑脸膛就出现在眼前,那洪钟般的笑声就回荡在松林里。</p><p class="ql-block">我燃了一堆纸,就读了他的一世柔情。</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编后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叔叔走了,再无人能把这个家族凝聚在一起而分崩离析了。现在看来,叔叔就是个有着超强人格魅力的人,他是整个家族的灵魂。</p><p class="ql-block">几年前就想写一篇关于叔叔的散文,迟迟不敢下笔。原本想写一篇美文,一篇纯散文,大散文。思来想去不妥,美文是美。但不足以细腻地表述叔叔丰满的人生,最终还是写了一篇叙事散文。在写的过程中,几次不能自已地泪流满面,这泪水,算是尽一点孝悌之心吧。在我的长篇小说《那些年》里,叔叔也是个一身正气雷厉风行的正面人物,刚完成了二十万字,那里边有叔叔更系统的表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