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瓷都之行

海星

　　我是怀着朝圣的敬意前往景德镇的。

　　这是一个弹丸之地就上下五千年有迹可循的地方，当北方金戈铁马时，她在南方的群山中偏安一方。江村乡沽演村，王港乡水家车村已经发现了新石器遗迹；蛟潭镇蛟潭村，湘湖镇东流村的燕窝里就有商周的东西；特别是燕窝里一万五千平方米的坡地上，商周堆积物至上是汉晋、两宋、明清的墓葬，妥妥的历史档案坡。

　　这是一个从人烟稀疏的村落膨胀为县辖集镇，又由小小的市镇跃上世界瓷都的天花板，一代代玩泥巴工匠居然支撑着千年经济繁荣经久不衰。让列朝列代达官贵人为之倾倒，让西洋贵胄砸锅卖铁奇货可居。这种神话般的凤凰涅槃居然踏踏实实地在朝代兴替中发生发展，这太奇幻了。

　　我又是冲着一个古代工业城市去的，也是世界历史上最早的一座工业城市。自从景德镇元初设立“浮梁磁局”，无论是人口规模、社会组织、产业移民、多元化礼俗，还是产业聚集、专业分工、辅助行业都具备了城市特征。看看1712年一个法国传教士眼中的景德镇：从各处袅袅上升的火焰和烟气构成了景德镇幅员辽阔的轮廓。到了夜晚，它好像是被火焰包围的一座巨城，像一座有许多烟囱的巨大火炉。　

　　景德镇在我心中就是一座神殿，一个传奇。从黄山下来的当天晚上，我就匆匆赶往了景德镇，高铁很快，黄山北至景德镇北，49分钟。

　　接站的民宿老板很热情，一路上向我们介绍景德镇哪儿哪儿可以看看。“瑶里稍微远一点，是个古镇，也是原料产地，以前也有一些窑厂。市里嘛，陶瓷博物馆，御窑博物馆，陶溪川是个近几年新搞出来的文创园区，抚州弄是小吃一条街，就在御窑博物馆旁边。”

　　“景德镇也就是这两年很火” 他的话中不无感慨，交谈中才知道他老婆旅游公司出来后自己单干，这两年才做起了民宿生意。

　　最近我在四明山、宁海、丽水、仙都、雁荡山的旅游体验中，民宿在设施、服务方面都不错，生意也是盆满钵满。错峰出游的话，价格也很客气。疫情之后，国内游五一、十一太火爆了，再说国内基础设施好，该是青山绿水变现的时候。我思量一下，从上海周五晚上出发，雁荡山、黄山、景德镇、鄱阳湖都是周末游的好去处。

　　第二天我们就包车去了瑶里。所谓包车，携程上的贴心项目，三人拼车（106/人）的一日游：寒溪茶园，东埠古码头，瑶里，瓷宫，陶溪川。

　　出市区北行约30公里，就到了寒溪茶园。途中经过了浮梁古县衙，司机也介绍了一下，因为不在服务范围之内，我也没好意思请他弯一下。再说，根据昨天和民宿老板的交谈，我感觉本地人的推荐和我们从书中的了解总有些差距，我们感觉值得一探究竟的地方，本地人觉得那儿没什么可看，哈哈哈哈。

　　其实，在浮梁（景德镇旧称新平、浮梁）的瓷器出名之前，茶叶已颇负盛名，白居易《琵琶行》中“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就提到过浮梁茶市。

　　九点半，游客只有我们三人。寒溪茶园是一片延绵起伏的小山丘，一米高的茶树排列整齐如静卧冬眠的长龙。茶园老板闲着无事，索性在田头撑起帐篷，既添一景，也做生意。

　　承老板厚情，我落座品茗。

　　“这片茶园都是你的？” 聊天总是这样开始的。茶汤橙红透亮，甘甜细腻，好茶。

　　“是的，这片是祁门一号，那一片是007”老板热情地回我，信息比我想了解的还多。

　　“采茶是要雇人手吧” 我想想这手工活可需要不少人力。

　　“雇人难啊！雨前就那么几天，家家户户都缺人手，再说，不会采的人也不能请，还得自己来，采多少算多少，剩下的留给下一茬，价格低一些。” 呵呵，老板真是个健谈的人。

　　老板冲泡的是祁门红茶，我这一杯也不清楚是第几泡，据说这种茶第四-五泡茶香最佳。这时节陆陆续续游客多了起来，我忙起身给别的游客让座。

　　满坡的茶园透着清晨的静谧，茶树已在静静地冬眠，秋阳带着凉爽，我想象着“日出高岭东，露采寒溪芽”的画面，一生守着茶园，守着一份田园事业，挺好的。

　　去瑶里的路上必定经过一个东埠码头的古镇，古镇还没有进入现代商业开发，沿河一条街及两侧村舍保留完好，我们在这里遇见不少来此写生的学生娃。

　　现在的东埠码头是一个青山环抱、古镇古桥、瑶水弯弯，河水清且涟猗。将来拾掇拾掇，是个不错的小景区。

　　瑶里名声很大，体量却小，新的开发项目正在建设中。在这里我看到了赵慨的塑像，一位东晋时期一个见多识广的学术型官员，依严谨的科研态度，博采众窑，为野蛮经验中摸黑发展的制瓷工艺提供了一套范式。这在景德镇的陶瓷工业发展史上无疑具有里程碑意义，所以，也被后世窑工尊为师祖。

　　现在的瑶里和东埠码头完全是一派田园景象，谁又能想象当年从原料到运输，完全占据了景德镇瓷业的上游产业链。

　　唐高祖时代，瑶里釉光油嫩的青白瓷就被称之“假玉”名震长安，那时候瑶里的龙窑，一条条面水俯卧在山坡上，窑后的烟囱就像是龙翘起的尾巴一样活灵活现，缕缕窑烟聚在村庄、散在群山。

　　后来，景德镇起来了，瑶里终究是因为水路窄逼拖了后腿，退出了商业竞争。

　　不过，瑶里镇在红色革命历史上却有浓重的一笔，中央红军从江西战略转移后，这里是红军游击队的重要根据地，3年啊！只要读读陈毅元帅的梅岭三章，就知道这段岁月有多艰难。

　　从瑶里回来的路上，顺道参观了瓷宫。一路上司机小哥就介绍了瓷宫的创始人余二妹其人其事，瓷宫是余二妹奶奶2015年开始的项目，老奶奶今年六月离世，享年93。我在瓷宫三座宫殿里走了一圈，内容很多，展示的都是我华夏文化之经典，这是一个13岁就从事陶瓷事业的老奶奶对这片土地的爱啊，对陶瓷事业的爱啊。老奶奶倾其毕生所学，倾其毕生所有，为中国为世界留下一笔宝贵财富。那一幅幅大型瓷画不仅㓎透了画工心力，且大型制作常有废品风险，这太难了。

　　就这格局，难怪家人不甚理解，就这赤子之心，我肃然起敬。

　　夕阳时分，我们到了陶溪川，今天的包车就结束了，小师傅这一天真辛苦，我得给个五星好评。

　　陶溪川是个位于闹市区的文创基地，由旧厂房改造而来，我在这里收获了两个惊喜。

　　惊喜一，我见到了一比一的龙窑模型。

　　惊喜二，我看到了以唐英为主题的展览。

　　说起唐英，人家可是雍正年间的内务府员外郎，监江西景德镇窑务，却是一位焦裕禄式的好干部，和窑工同吃同住同劳动，把自己活成了窑工的知心大哥。

　　我在这里仔细浏览了我心中这位跨时代好干部的资料。从他的诗集中我摘录两首五律，我们一起体会其中的乡愁。　

　　仲春日登高（雍正七年）

雪后江初涨，山连古镇长。晴波摇旷野，芳草迸斜阳。一月春犹残，双旌马欲狂。燕云与蓟树，回首觉彷徨。

　　珠山晚坐（雍正八年）

徙倚寒初夜，高亭四望幽。山昏迷噩梦，月好重离愁。陶火照斜汉，流萤入破楼。何当归路雁，天外一声秋。

　　我为什么要特别说说唐英呢？景德镇的窑工千千万万，能与唐英同时代的福莫大焉。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一个能知冷知热同甘共苦的领导值得千秋万代铭记，这种人物古今稀有。

　　第二天，正式参观各种陶瓷。历史上物件可去陶瓷博物馆、御窑博物馆；百姓日用的可去陶阳新村、雕塑瓷厂、陶大青年集。陶瓷博物馆分七层展示从古代到现代的作品，如教科书一般比较系统，御窑博物馆则是明清窑厂遗址，残墙断壁，破砖烂瓦。

　　陶瓷博物馆里我看到了明代青龙白瓷缸，碎片粘补而成。而在御窑博物馆马蹄型废窑旁，我见到了“风火仙”童宾的塑像。童宾可是真人真事，一个承担烧制青龙白瓷缸国瓷任务中屡烧屡坏的普通窑工，时间紧任务重，心急如焚一头跳进千度窑火以致酿成民变。御窑厂就在珠山，周围被五龙山、马鞍山、阳府山、雷峰山、金鱼山环抱，取五龙献珠之意，风水上很有讲究的。

　　史书上说，明代郑和下西洋时，一个青花盘与青花瓶，在西域就需要五百两白银，而一个碗则要三百两之多，是国内数百倍的“天”价。自从14世纪马可·波罗带回中国瓷器以后，再经他对神秘东方梦幻般的描述，欧洲上层对源自文明古国的高雅器皿惊讶不已，越来越多的人对中国瓷从迷恋到狂热，欧洲王室更是争相购买、交换中国瓷器，以中国瓷器收藏家的身份为荣。这样的人物随便数数就有：波兰王奥古斯都二世，法王路易十四，奥地利女皇玛利亚·特蕾莎，弗郎茨·斯蒂芬一世，英国女王玛丽二世。再举个中产阶级的例子：《巴黎圣母院》的大作家维克多·雨果，这样大作家倾其所有，通过各种途径购买中国瓷器。如今在巴黎沃热广场6号的故居博物馆内，客厅的墙上挂满了美不胜收的中国瓷。

　　博物馆就是游学的正经课堂。几个朝代看下来，我发现朝代更替往往带来新的技艺爆发点，经济增长点。许多新朝新试样都是宫里先画出样式，再跑马送到景德镇考验窑工技艺。起早贪黑的窑工往往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他们的技艺却在这种甲方的苛刻要求下不断提升。换言之，正是上层所好，引领着时代的消费时尚和潮流。

　　我注意到清代、民国的一些瓷瓶已经有市井生活的画面。我觉得每个朝代如果将轰动一时的大事以陶瓷绘画方式记载传承，那么，陶瓷博物馆将是更鲜活的史书。从这个角度说，我比较喜欢看现代气息的东西，包括文革时期的许多作品。在御窑博物馆里，我看到一个“雨滴”的现在作品，正好以瓷性材料的晶莹剔透表达雨点的清澈灵动，我真的为这样的创意点赞。

　　既然来一趟景德镇，不能不带点日用瓷器回去，下午我们就转了转陶大青年集，雕塑瓷厂。

　　陶大青年集是陶瓷大学年轻学子展示自创作品的地方，每个孩子的审美情趣都体现在自己的作品上。有坚守着青花风格的，也有卡哇伊风格的，有的雄浑高古，有的清新简约，造型大胆，构思巧妙。数百个白色帐篷下，小摊主殷勤接待着慕名而来的游客，而口才利索的穿梭往来搞起来了直播带货。

　　这两天的体验中，景德镇是个物价不高的经济活力充沛的宜居城市。不仅自然风光文化积淀不错，而且旅游资源很丰富。

　　千万别小看这个五线小城，在江西省可能GDP垫底，人均收入可是稳居全省第二，是个藏富于民的小城。

　　就要和景德镇告别了，突然想起唐英离开景德镇后写过一首《忆珠山》：

　　官隐襟期别有天，居山不用买山前。

　　庄生梦里翩翩蝶，环翠珠峰夜夜还。

　　字里行间，都是景德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