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湾的缘起 与靳之林老师和延川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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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些年陕北延川县的乾坤湾声名鹊起，成为陕北旅游的打卡地。今秋我和延川的朋友们重走乾坤湾，回顾她三十年的变迁，不胜感慨。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这是其中的一道弯而已，普通的如同一个农村的女娃娃，大人们从未正式给她起个名字，比如随便叫个花、草、狗、猫什么的。坐落在这个黄河弯上面的村子叫小程村，小程村也就是老乡们对这个黄河弯的代称。

乾坤湾的缘起

那是1997年的十月，我提着油画箱回到延川县去为路遥妈写生画像，我住在文化馆干部冯山云家里。冯山云的好友和邻居李晓存正当职县民政局长。那晚几个人坐在山云家的窑里喝酒，李晓存对我们说：“明天是周末，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好地方。”我俩忙问，什么好地方呀？李晓存神秘兮兮地说：“你们去了就知道，那个地方在别处绝对看不到，保准叫你们看了就忘不掉。我是看着不错，带你们画家去鉴定一下。”

李晓存曾在黄河边的土岗公社当过许多年书记，他自然是走遍了土岗的边边角角，熟悉那里的山山水水。土岗公社是延川县最偏僻最穷困的公社。李晓存要带我们去土岗。



1997年10月27日我为路遥妈画像

1997年10月在山云家炕头。左起：山云婆姨、我、李晓存、山云

第二天一早，李晓存带着民政局的桑塔纳和司机来接我们。要知道，那时候如果没有小车是去不了土岗的，或者说无论拖拉机或是毛驴车当天肯定回不来。延川县城离土岗到底多远？现在修成了漂亮的盘山公路畅通无阻，大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吧？可那时，汽车艰难地行驶在颠簸陡峭的山路上。一会头朝下，直戳沟底。一会又向山顶攀爬，一路上是满眼的深山大沟。

整整行车四个小时。午饭时赶到土岗公社所在地。李晓存被熟人和曾经的下属围住拉了半天话。饭后，我们坐车来到这个黄河大弯。



我们小心翼翼向下挪着步子走向黄河岸边。我们从悬崖上方伸头向下探望那涛涛的黄河水。

李晓存和我

赤露的黄河大弯，一览无余。站在小程村畔，远望对面山西省界内的吕梁山脉，近看黄河就在我们脚下澎湃怒吼，曲曲弯弯穿行使在高原的峡谷之中。河水在这里顺着山谷转了四个360度的大弯，在黄河的两个大弯里，怀抱着两个村庄，一个名叫河怀，一个名叫伏义河，从高处俯瞰像极了一个太极图的阴阳鱼。河水右侧绵延过去的峭壁形成一座天然屏障，黄河不屈地绕过屏障流向远方的天边。

李晓存带我们看的这个黄河大弯真是壮观！



乾坤湾原貌

回到北京后我把照片拿给靳之林老师看。没想到靳老师激动得大叫：“啊呀！这可是比美国大峡谷都壮观的呀！我怎么以前不知道呢？”我把大部分照片留给了靳老师。真没想到靳老师一个月后就按捺不住地飞到了延安。更没想到的是年逾七十的靳老师从此一头扎进了小程村，直到他生命的终结。

靳老师激动地写到：

——君不见，民族魂，黄土群峦，旸阳出照，大河九曲十八弯。1997年初冬，我背着画箱来到小程村，被巨大的宇宙能量所震撼，以狂草急就完成两仪交感、混沌濛鸿的油画，俯瞰群峦，大河云腾，傲迎朝阳，高歌行吟，纵情宣泄。

我深情地挚爱着哺育我一生的黄河和陕北黄土高原，在我的心灵里没有哪一条河流像万里黄河那样的气势磅礴、博大雄浑和汹涌澎湃，如同不可征服的中华民族。在万里黄河中最能代表中华民族精神的就是黄河中游由北向南的秦晋大峡谷这一段。在这里，黄河以雷霆万钧之势，如千军万马，奔腾呼啸，决不回头，辗转前进于千山万壑之中，形成乾坤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不息的天文与人文的混沌宇宙之象。

伏羲的故乡在西部的天水，这里是女娲的故乡，但是我们无需去考证这里是否真的是伏羲作卦之地。本来有女娲就有伏羲，有阴就有阳，有阳就有阴。天道阴阳，人道阴阳。天道生生，人道生生。天人感应，万物与我归一。黄河有九曲十八弯，黄河畔有转九曲的狂欢。

靳老师说：我走万里黄河，从青海一直到山东入海口做文化考察，最壮观、最能够代表民族精神的，就是这里的黄河大弯了。

小程村的黄河大弯九十九挑一，她不是普通的黄河弯！

后来延川县的文人墨客集思广益，命名她为“乾坤湾”。

从此，乾坤湾走进了人们的视野。从此，靳老师带领冯山云等一众延川朋友，他们把自己的后半段生命献给了延川县的旅游事业。献给了开发宣传乾坤湾的“宏图大业”。

自1997年开始，靳老师在乾坤湾小程村建立了写生基地，他白天画画晚上在村子里办剪纸学习班，成立了小程民间艺术村，又找来美国的福特基金为小程村建立了民间艺术博物馆，并修建起五孔窑洞接待艺术家。中央美院和西安美院的师生也把这里作为了自己的教学基地。

靳老师他们站在乾坤湾的大山上指点规划。他们又多次下延川游说县领导。为小程村拉上了电线，用上了自来水。他们在小程村口树立了大石牌。乾坤湾、小程村渐渐闻名全国。旅游者纷纷慕名而来，村里婆姨们的剪纸有了销路。向来被男人视为撇履的婆姨们骄傲地对老汉说：我一年卖剪纸的钱比你种地挣的还多！

特别要说的是当时的冯县长尊重艺术家重视旅游事业，聘用靳老师为延川县人民政府顾问。冯县长和靳老师成了好朋友，冯县长在县委大院专门给靳老师拨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冯县长在精神和财政上大力支持乾坤湾的发展。所以说，乾坤湾是党政领导、是延川县的各级干部和艺术家们共同打造的。



李晓存和冯山云协助靳老师盖起来接待画家的五孔窑。现在成了展览馆。

参与乾坤湾建设的朋友们都做出了大量的具体的贡献。我是画家，让我从画家的角度讲点亲身经历吧。

难忘的一夜

靳老师一生不在画室画画，坚持田野写生。靳老师不爱带学生画画，因为他说画写生太苦！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我随靳老师多次到小程村乾坤湾画写生。那次，甘泉县文化馆长上官永祥花五万元买了一辆报废的吉普车。上官的侄子为我们开车，到处跑着画写生。车上坐着我们四个：靳老师、冯山云、乔正东（延大美术教师），后备箱里堆着绷好的画布和打好捆的作品。

小司机一直在轻踩着刹车，紧张地握着方向盘，老吉普车吃力地爬山又下沟，山路狭窄，一面靠山，一面峭壁，有时几乎就是45度角向山下冲，感觉真像要倒栽葱。我、冯山云、乔正东三人挤在后座，但我和乔正东在两边一人手把一个车门，随时准备跳车逃生，靳老师像是没事人似的，坐在司机旁有说有笑。乔正东说：“我提议咱们下车走着吧”。我赶紧附议，可最终谁也没动。当车开到离土岗乡所在地还有十里的一座高山顶上时，轮胎被酸枣刺扎瘪了，(这已是备用胎)，此时天近黄昏，太阳正从西边的山头滚下去，天地万物笼罩着一派橘黄色的光。大家顾不上赏景，忙下得车来商量，决定司机和冯山云去二里地外的村子借打气筒。等气筒借来了，我们五个人轮流给车胎打气，无奈借来的是个自行车打气筒，即使每人使上吃奶的劲，那个大轮胎还是无动于衷。天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大家就地拾柴，点起一堆火取暖。不能指望这个气筒了，这时又由冯山云和司机去十里地外的乡上求援，我们剩下的三人缩在汽车里等待。为了节油，关上车灯，车厢外面漆黑一片，冷风呼呼，前途难料。果然，直到夜里一点半的时候，冯山云他们回来了，说乡上政府的人不管。无计可施之下我们大家才决定弃车，步行两里去村里投宿。五个黑影顶着明晃晃的月亮摸进了村，引起一片狗吠。敲开村口的一户窑门，这家的老婆儿睡眼惺忪披着衣服来开门，点亮了煤油灯，只见大炕上睡了满满一炕人，把大家推醒，挪挪，给我们在靠窗的位置腾出三个人的地方，冯山云和司机去了装杂物的寒窑休息。靳先生还要吃药，老婆儿端来一碗水，不小心碰撒了半碗，我胡乱拉来一块不知什么布垫在上面，就势躺下。男女十来人混睡一条大炕，夜里有人说梦话，有人打鼾，有人放屁，窑窗外猫闹春一派鬼哭狼嚎，公鸡也乱掺和不时地啼鸣，好热闹的一夜！好让人难忘的一夜啊！

人们只说是画家浪漫，人们不知道画家也辛苦。



汽车坏在山顶。我们用自行车打气筒打气



左起山云、我、靳老师

我画过黄河边的石碾子

午后风小了，我们沿刘家山村向下走去，山坡上有一处残断的城墙顺山势蜿蜒着，黄河在它的背后，河中央是一座被黄河怀抱着的圆形的山峁，靳老师说，这是黄河最好看的地方，没有再比这好看的地方了。绕过城墙下到黄河边是一个古老的渡口－清水关。靳老师一直非常想下去，但还是被我们大家劝阻了，因为这是条纯粹陡峭的羊肠小道。靳先生留在上面画，我和乔正东翻过那段断城墙，下到黄河岸边，这里曾是一处早年间繁荣的口岸，如今却被遗弃了的村落，破窑烂石，没有了门窗的窑洞，瞪着黑洞洞的眼睛，张着没牙的嘴借着震耳欲聋的黄河水，在向人们诉说什么，漫天黄风，滔滔黄水，一派沧桑，古朴与浑厚。



黄河边的石碾子（邢仪画）

一座石碾子孤零零地站在黄河边上，于是我和乔正东就坐下画这个石碾子。我的脑海里幻化出这样的景象：看那边有婆姨人家走来了，端着一笸箩谷子来椽小米，或者端一笸箩泡好的黄豆来压豆钱钱，两个婆姨搭伴来，她们或许会边吆喝着毛驴，边说着悄悄话；如一个婆姨独自来，她或许会边扫粮食边哼唱着小曲，一曲唱罢便垂头想自己的心事。一辈辈出生一辈辈逝去，生的繁闹，死的寂静，石碾子阅尽人间沧桑。

画碾子结束后，我和乔正东提着画箱和写生爬上山，与靳老师会合。我们回到书记窑里时已是晚上6点，书记的婆姨嗔怪说，早上8点就走了，这时辰才回来，我早就把饭做好了，照（找）了你们好几回，饭也热了好几回。



两位朋友

我们已经在刘家山画了一个星期的写生，早出晚归，风吹日晒，头发被黄土擀成了毡子。

这天下午我们正在结束一幅写生时，安静的小山庄突然响起汽车的声音，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上山坡，来人是我们的两位朋友，县民政局局长李晓存和县招待所所长白江录。我们激动地迎上去，好像见到救星。他们是来慰问的，从车上卸下一大包东西，这两位脱外衣、挽袖子，亲自上阵，做了十几道菜，我印象最深的是李晓存做的陕北大烩菜，将茄子，豆角，洋芋和猪肉放在大铁锅中加水炖，回到北京我曾照样画瓢，可总觉得不如人家做的香。菜碗在炕上摆了一大片，诱人的香气在窑里弥漫，大家围坐在炕上举起酒杯，喝的兴起，李晓存和白江录轮番唱起陕北民歌，李晓存唱的有情有味，白江录的嗓音高亢嘹亮，他们说知道吗延川还有自己的道情呢，于是合唱延川道情。我们眯着眼睛听歌，张开口喝酒，此情此景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都要沉醉。大家说靳老师也唱一个吧，靳老师毫不推辞，唱了一首欢庆解放的歌，他唱歌时太动情了，满脸通红身体颤抖，以致于我很担心他会因此引发心脏病。人在一生中有些场面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什么时候提起来，它都会从记忆中鲜活地跳出来，宴席总会散，美好记忆却会永远滋润心田。



今秋，二十几年后我们又来到刘家村，白江录、我、李晓存的身后就是当年的那孔窑。

我要说说白江录的母亲高凤莲，她老人家是我最佩服的剪纸大师。陕北大娘的剪纸带着她们基因中的审美造型和神秘的色彩还有那天人合一的品格，属于人类的艺术隗宝。陕北大娘的剪纸无人能取代或者能够模仿。随着乾坤湾的兴盛，延川县的高凤莲等剪纸艺术大师惊现于世界，大娘们的剪纸被送到各种展会和送出国去展览。陕北民间气势磅礴的民俗剪纸，在世界艺术家云集的“国际艺术双年展”中央大厅独占熬头。

我还要说说师弟马建飞，几天前见到小我十岁的马建飞正从一个写生基地赶回延安与我们一起吃饭，一晚上都在听他眉飞色舞地讲写生经验体会，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头天没画完的画下次再画时应该怎样衔接？只要在那个地方用刀轻轻刮一下即可..... ”

“怎样让油画白颜色立起来表现画面的高光？锌白太稀立不住，钛白可以，但是很贵.... ”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靳老师的身影，靳老师坐在雪地里说：死不了就画。真正的画家是为画画而生，是为艺术献身的人。靳老师年年春秋冬都来延安画画，是马建飞开着车，鞍前马后一陪到底。冬天的大雪下了十几厘米，靳老师非要上山画雪景，事后马建飞心有余悸地说，开车把老师送上山真是玩命啊！马建飞是靳老师忠实的学生，马建飞更为靳老师默默地奉献，这一路下来就是二十年。马建飞说，靳老师在最后的日子飞来延安，坐在马建飞画室的窗前，一言不发地，痴痴地望着窗外。从早到晚，望着他一生热爱的延安的天空和土地，远山和宝塔，大街和人群，就这样靳老师整整坐了一个月啊！半年后靳老师永远离开了这片土地。



靳老师和马建飞在无遮无挡的乾坤湾写生

从乾坤湾的缘起，我已经写得收不住笔了。说起乾坤湾就不能不感谢李晓存的引荐，更不能不怀念我的老师靳之林和我的朋友冯山云，如今他们二位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将此文献给他们！乾坤湾孕天地之气，延川地灵人杰，应该提到的朋友和应该记住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延川的《山花》杂志，延川走出的文人，路遥，史铁生，谷溪，陶正，曹伯植，曹建标，海波、刘宏祥.....数也数不清。靳老师曾说过，在历史上，人才往往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一起涌现出来的.....大家同意吗？

乾坤湾不止是自然、山体和水系，乾坤湾也是能量和精神。陕北、延安、延川是我们这群老知青生命中的热土。这里保有我们老插青春岁月的记忆。

小程村、乾坤湾三十年的变迁，也是岁月、社会、人生的变迁。而原来的她现在的她和以后的她，一切的一切都在我们心中。

邢仪

2024年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