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阿五她们毕业后,岁月的时钟加快了速度。这时,离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从经济上看,我巴不得马上就毕业。每个月,壁报上的停伙名单,看见我的名字时,我就心急如焚。我们有句名言:自古寒门出贵子,从来纨绔少伟男。也就是这三年,让我体会到了寒门也有个度,一个整天为伙食费操心的学子,能够读得进多少书啊!同样也是那三年,我不断地想,把“人助金”改为“奖学金”多么的好啊!那个年代,这样的想法,那都是天方夜谭。</p><p class="ql-block"> 不过,最后压垮我的那根稻草,是校园高大围墙上那几个血红的大字:教育为无产阶级的政治服务,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只要看见这几个大字,我的泪眼就模糊了,我的双腳像灌了鉛似的沉重,我的心也被不安和恐惧攫住了。</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书呆子,我关心时事民瘼。高墙上的红字出现不久,同班学友段成英告诉我,查某某给振华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当时,段成英只当逸闻趣事。之后看来,那是反映教育上的大变革。在家庭出身面前,成绩和表现都不重要了。尽管我体质柔弱,我并不害怕体力劳动,但我害怕农村里的阶级斗争。我的这种害怕,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p><p class="ql-block"> 尽管如此,我爱好看书的习惯没有改变,我总是手不释卷。初三年级的教室在梅园,就是后来的县委党校,也是土改时没收的房子。那一天下午,我走出梅园,穿过钟鼓楼向学校走,我一面走一面捧着本书在看。这时,我看的不是《古丽亚的道路》,也不是《青春之歌》,这是一本童话故事。这似乎与我当时的处境相关,我祈望神灵保佑我,保佑我走出困境。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受尽了饥饿和寒冷折磨的小姑娘,和她的祖母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没有寒冷,也没有飢饿,也没有忧愁的地方去了,她们是跟上帝在一起。我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我在寻找上帝。可是,天空只有白云在缓缓移动,白云飘啊飘啊飘向苍山飘去。苍山上不是有观音菩萨吗?母亲说过,观音菩萨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大慈大悲,她腳踩莲花普度众生。啊!观音菩萨,你看见我了吗?这个不仅为伙食,也为前途忧心忡忡的小姑娘。这时,回答我的,只有树梢鸟儿引颈高歌。我呆呆地望着它,我想对它说:鸟儿啊!如果你真有灵性,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我不要金银制成的衣服,也不要参加什么宴会,我追寻的只是众生平等。可是,我的祈祷还没有说完,那鸟儿扑打着翅膀飞走了。这个时期,我满脑子都是幻想,幻想着幸运之神会降临我的身上。现在想来,我那时的精神状态,离精神分裂症不远了。</p><p class="ql-block"> 我低下头来,继续看书。不知什么时候,彭主任从身后走来。彭主任是位深孚众望的老师,他教育有方,他这时任我班的代数老师,在课堂上,彭主任的口头禅是古诗词:“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是以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p><p class="ql-block"> 大约是看到我走在街上,还专心致志的看书,彭主任显得异常高兴,他笑容满面地说:“黄美德,你在看书啊!”</p><p class="ql-block"> 我点点头,称了声是,问声好,又低下头继续看书。一般的老师,问过以后,或许就不了了之。但是,已经走到前面的彭主任,他突然之间停住了,他折回头问我:“你看的什么书?”</p><p class="ql-block"> 我如实回答:“《格林童话》”。</p><p class="ql-block"> 说着,我还翻开书页给他看。见我还在看课外书,彭主任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他怒容满面地说:“黄美德,都什么时候了,马上就要升学考试了,你怎么还在看这样的书啊?!”</p><p class="ql-block"> 说罢,彭主任生气地走了。望着彭主任离去的背影,我的眼里满是泪水。这一年,我十五岁,目睹无数学哥学姐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辍学。校园政治风云变幻莫测,严重地影响了我的学习,这多少是我那时的读书情况。彭主任的批评,那是恨铁不成钢。</p><p class="ql-block"> 教室后面的宽敞空地,堆着一堆接一堆的粪料,那都是我们学生捡回来的,粪堆上还插着写有名字的木牌。</p><p class="ql-block"> 春意阑珊,我和云妹上山捡粪,已经满载而归了。这时,太阳缓缓落下,绯红的晚霞印在西边。微风吹过,送来馥郁的花香,路边一丛丛野蔷薇,那盛开的粉红色花儿,是多么的美丽啊!女生宿舍里,用墨水瓶改造的花瓶,里面插满五彩缤纷的野花。爱美的人的天性,花是美好的象征。于是我俩放下粪筐,向灌木丛走去,我俩尽兴地采摘,很快地,我俩的手里捧着一簇簇的野蔷薇花。云妹把花凑近笔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仰首开怀一笑。我也学着她,凑近笔尖深深地吸一口。临近毕业,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p><p class="ql-block"> 这时,云妹顽皮地看向我。原来,她心里有个主意,她抽出两支花插在她的鬓角,然后又往我的鬓角也插了两朵,之后我俩彼此对望。俩个花季少女的脸,在鲜花的映衬下,该是多么的美丽啊!润泽光亮的秀发,乌黑亮丽的大眼睛,还有绯红的双腮,都洋溢着灿烂的青春。这时,云妹赞叹开了,而且唱起歌:“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独有你最可爱……”</p><p class="ql-block"> 我也跟着她唱起来,唱着唱着,云妹突然停住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旋即扯下鬓角的鲜花,拿在手里不断地捻动着。那粉红色的花瓣儿纷纷坠,不一会,花瓣随着溪水流失了。瞅着潺潺流淌的溪水和消失的花瓣,云妹又是一声叹息,然后突兀地问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有什么打算?”</p><p class="ql-block"> 我一时回答不上来,我的心一片灰暗,我当年的理想已经泯灭,我对前途不报任何的希望。假话是多余的,假话会亵渎我们纯洁的友谊,就在我寻思措辞的时候,云妹说:“我不读普高了。”</p><p class="ql-block"> “这是为什么?”不读普高怎么读大学。我的脑海里,不由地出现一年级到下关远足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我们登上三台坡,登时,我们就被山顶的风景惊呆了。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如火如荼,把天都要映红了。映山红又叫杜鹃花,多开在高寒山区。站在花海,只见积雪的苍山银装素裹,皑皑白雪在阳光下闪耀。苍山腳下,碧绿的洱海船帆点点,漫天飞舞的白云倒映在海里。我们为祖国的大好河山兴奋不已,就在这时,雄鹰腾空而起,在寥廓天空展翅翱翔。我们追逐着,我们的心油然间也在升华。这时,我们想象着,通过我们的努力,我们会像雄鹰似的展翅高飞,追逐我们的梦想,追逐我们的美丽人生。</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样的时刻,云妹敞开心扉畅谈理想,她说:“我今后是一定要读大学的。”云妹还说出她的理由,他说,他的三个哥哥都没有读过大学,三个哥哥都把未遂的大学梦寄托在她的身上。云妹还学着哥哥的口吻说:“云妹啊!我家读大学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这也是一种激励。谈及理想的时候,云妹的脸上挂着恬静自信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南涧素有尊师重教之传统,办学较久,弦诵延绵。民国三十年代,南涧就有大学生了。这些大学生身着长袍马褂,讲话文质彬彬,给南涧后生极大的影响,砸锅卖铁,吃糠咽菜,也要供子女读书。云妹的父亲,为了供三个儿子读书,连年猪也舍不得杀吃。在小镇年猪是一年的油晕,不杀年猪,这一年的饭菜就是清汤寡水。云妹父亲生活俭朴,在当地也是有口皆碑。云妹哥哥们读中学的时候,大革命来了,哥哥们先后辍学去当了教师。</p><p class="ql-block"> 这也好,云妹的哥哥和嫂嫂都成为工薪阶层,在经济上,云妹完全有这个条件。云妹天资聪颖,后来听四哥讲起,一次听重返南涧小学,在学校大门的门楣上发现一些泛黄的纸,竟然是他们小学的成绩单。四哥说,他和云妹一个班当时不是他第一,就是云妹第一。我们小升初,也是十里挑一啊!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云妹说:“哥哥们为我开了家庭会,哥哥们说,云妹啊!不是哥哥们没有良心,时勢如此啊!”</p><p class="ql-block"> 云妹学着哥哥的口吻。时勢如此,讲得多么的透彻和精辟啊!这时,云妹眼帘低垂,眼眶里滚动着莹莹泪花。和我相比,云妹还是幸福的,她有三个哥哥为她出谋划策,云妹说:“哥哥们叫我读中专。”</p><p class="ql-block"> 读中专又有把握吗?但云妹的这次交谈,对我是一种启迪。</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不得不写我中学时代的窘迫日子。相比云妹,还有阿五、管秀和罗月梅,我比她们还要苦得多。她们上面,都有吃薪水的哥哥姐姐,在苦难深重的岁月,哥哥姐姐为她们撑起一片蓝天。</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呢?我是长女,我没有哥哥姐姐,我的父母是一介农民,父母亲节衣缩食,勤俭持家,为的就是苦点钱,供子女们读书。那场大革命,我家的财产被洗劫一空。父母亲不是傻瓜和懒汉,父母亲不仅有文化,种田经商都十分精明,可是,所有的苦钱路,都被堵死了。入了合作社,以为是上了天堂,但每天的工分下来只有几分钱。就是这时,父亲发现要摆脱贫困,只有跳出“农门”,而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只有通过读书参加工作。那时要工作,起码要初中毕业,可是父亲供我初中的钱都没有了。这些情况,儿提时代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是日后才慢慢才理出头绪来的。</p><p class="ql-block"> 1956年,二姨的三儿子从部队转业,他借转业之机回家探亲。二姨家土改时被撵到乡下,三儿子去乡下不方便探亲访友,于是住在我旁边。</p><p class="ql-block"> 一日下午,我坐在草墩上看书,太阳偏西了,屋内的光线变得暗淡,我追逐着阳光,又去到外面的石阶上。这时,父亲指着我,父亲说:“红泰,你看看我这个孩子,她是读得出书来的。但是,你三姨父儿多母苦,看来是无力供她读书了。”</p><p class="ql-block"> 红泰,我们称他为红三哥。红三哥心地善良,他以善解人意的目光看着父亲。父亲继续说:“我想恳请你,供她读读中学,等她有了工作又来供养下面的弟弟妹妹。”</p><p class="ql-block"> 红三哥答应了,在此,我表达我的感谢。第二年,我考上中学,红三哥兑现了他的承诺。</p><p class="ql-block"> 话分两头。一天,二姨遇到了她的老姐妹,二姨对老姐妹说:“你把我家红泰介绍个对象。”</p><p class="ql-block"> 那个老姐妹就说:“你何晓到哪里去找,你妹妹哪里就摆着一个。”</p><p class="ql-block"> 摆着的这一个,指的就是我。于是,我二姨就来跟我父母讲。毕竟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父亲就说:“这事不能让她知道,不能影响她学习,至于以后还得由她说了算。”</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回答也算是应允了,但某些话听来又像是把长把伞。</p><p class="ql-block"> 他们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妹妹就在旁边。我妹妹小我一岁多,第二年她也来读中学。一天夜里,我俩被冷醒了。我俩的被子十分单薄,下面垫的是苇席。因为睡不着觉,我俩就聊天。我妹妹就说:“阿姐,家里把你给嫁人了。”</p><p class="ql-block"> 然后她就讲那天的事,我听了以后,我一面哭一面说:“咋个我这么小,就把我给卖了。”</p><p class="ql-block"> 我认为,因为你供我读书,就要让我做听家的媳妇,就是买卖婚姻和包办婚姻,我当时就说:“不要他的臭钱。”</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给家里写了封措辞激烈的信,自然是大声的谴责我的父母。说真的,如果那时有民国时期的自由,我会像林道静一样的离家出走。</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件事情,我就像注入发酵粉的面团,突然地成熟了。我也知道,我拒绝后的结果,那就是,我今后的人生,只有靠我自己。我不能回家,不仅因为害怕阶级斗争,我也不想面对父母亲。</p><p class="ql-block"> 毕业的两件大事,一是填写“志愿”,一是填写《履历表》。填写志愿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操什么心,我那时想的就是不会得读书了。相反的,填写《履历表》的时候,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我拿回宿舍,躺床上盯着天花板,慢慢思索。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现在想来,是因为我没有退路了。当时就想,如果被发现了,我就说“那时我还小,我什么也不知道。”事实上,确实也是这样。但现在想来,那时我才十五六岁,我那一步,算人生的绝笔,真正是狡兔三窟了。</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后,我走进北京医学院进修学习,我实现了少年时代的追求和梦想。从北京回来后,我到中学第一个拜访的恩师,就是彭主任。我谈起了当年的事,彭主任说:“你们这些娃娃,当年已经够可怜的了,如果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再踏上一只腳,你们将是怎样的悲惨啊!”</p><p class="ql-block"> 听到这,我的鼻子有点酸,因为我的眼前又出现我在街上看书的情景。这时,彭主任又说:“我关爱学生这一条,文革时期成为我的一大罪状,说我包庇地富子女。”</p><p class="ql-block"> 说起文革,彭主任说:教导主任一职,把我打成“走资派”;参加过边纵,把我打成“地主武装”和“土匪武装”,文革开始,被关“牛棚”40余天,放出牛棚后,戴过白袖套,与“四类分子”一起扫过大街。他说,但是叫我下跪的时候,我当即拒绝了。这是,士可杀不可辱的大无畏气节。</p><p class="ql-block"> 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学校领导来做彭主任的工作,他们说:“你是巍山人,希望你为巍山的教育事业继续做贡献。”于是,彭主任再次出任教导主任,在这一岗位上,彭主任陪了七位校长,最后一任校长是他的学生。</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中学毕业照</p> <p class="ql-block">中学时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