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母亲的秋天

有锐度的媒体人张国勇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就以土地为背景，成为秋天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像种子、秧苗、果实一样，种在地里，长在地里。

那几块地距家不远，只有七八百步的样子，但母亲不愿意耽误功夫，多走几步回家吃午饭，她早上出门时，会用一块毛巾卷上个熟鸡蛋或干粮，带到地里吃。

每年夏末初秋，各种蔬菜收获之后，她都要追种一茬大白菜。东北冬季漫长， 有冬储蔬菜习惯，一般人家在地下挖两米深的菜窖，覆上玉米秸和厚厚的黄土，窖内冬暖夏凉，所储藏的蔬菜品种不多，主要是土豆、青红萝卜和大白菜。

另一种冬储大白菜的方法是渍酸菜。霜冻，下过第一场雪，白雪覆上绿菜叶，母亲会把大白菜一棵棵连根拔掉，晒去表面水分，用热水烫一遍，再搬来半人多高的土陶大缸，底部撒层大粒盐，再放层白菜撒层盐，直到顶尖盖住整个大缸，搬来青石压在顶上。十天半月后，鲜灵灵的酸菜就能捞出来食用，涮火锅，做杀猪菜、酸菜粉，包饺子，都少不了这味东北酸菜。

母亲种地有了收获，除了唤子女来取，还让人顺路带给城里的亲人，再送些给邻里和没有能力种地的人。

与人分享秋天的收获，是母亲日常的快乐源泉之一，因此，母亲在附近村屯皆有好口碑。

东北地广人稀，母亲还把自已早年开荒养肥的几垄地送给邻村村民，那户人家十余年不忘，每年春节都带来新米和糕点看望母亲，说像母亲这种大慈大悲的人，世上少见。

　　我曾给母亲所种的蔬菜、粮食等收获折算过，如果拿到市场上卖，大概抵得上我一个多月工资。 我们兄妹都希望她不要种地，而是由我们供养，希望她像城里其他老太太一样，唱歌、跳舞、旅游，颐养天年，可她不愿意，说好胳膊好腿的，自已种地自已吃，又有两三千退休金，凭什么让你们来养？

母亲把劳动当成享受，把田地当成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物质来源。每当看到别人品尝或带走她的收获，她的那种自豪和满足感溢于言表。

2022年春节，大年初七，93岁的母亲突然发烧，胸口灼热，浑身无力，我背着她走进临近医院，检查结果是胸腔积液，具体什么病则需要到更高等级医院检查确诊。

春节前，母亲还在为回家过节的儿孙们忙前忙后，节过完了，她却病了。转到更高等级三甲医院，院领导带领专家会诊，说胸腔积液来源不明，93岁高龄的老人，器官老化细胞脱落很容易积液，不管得什么病，当前只能选择保守治疗。

我听懂了潜台词，瓜熟蒂落，走过93个春秋的母亲真的老了！

　　吸液要从后背脊椎骨针刺进去，用导流管把腹腔积液导出来。导流期间，人不能吃饭，卧、坐皆难受，而很不幸的是，积液导出多少，便会涨上来多少，刚刚治疗一个疗程，刚强的母亲就不干了，她说我都活这么大岁数了，让我静静地、好好地死去不行吗？这么治下去，我即使活着，也是活受罪。

我有兄长姐妹，怎么治要听医生的，该如何保守治疗，医生一般征求家属意见，我个人无法也无权做主。当我把医疗专家和母亲的说法一一转告给家人，家人一致表示遵从母亲意愿，所有人陪伴母亲走完最后一段人生路程。妹妹工作生活在江浙，她停掉工作回到东北专心伺奉母亲，数一数，兄弟姐妹一个不少，天天围绕在母亲身边。

最初，母亲依然发烧，胸膛滚烫，冷毛巾敷在胸口，一会儿便烫干了，积液胀得肚子鼓鼓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发烧3天，母亲睡梦中喃喃自语了3天，像是与人说话。3天后醒来，她说这3天在梦里像唱大戏办喜事，宾客云集，人来人往，许多是有福且喜庆的人。期间，她还看到了活在世间的一些人，他们的前世，他们的今生，好的说了一些，不好的，深陷黑暗泥淖里的一些人，她不愿意多说。3天迎来送往，可把母亲忙坏了！还有位神仙模样的人给了她一枚蓝色丸药.....吃过以后，便从梦中醒来。

说也神奇，母亲的烧退了，肚子也不鼓胀，并主动向站在床前的我们要吃食。 后来，母亲多是躺在床上做梦，每次梦中醒来，就会让我坐在她身边，听她描述梦中的人和事及情景，经常会提到秋天和大地上的收获。

　　母亲生前并没有任何信仰，现实生活当中她只管劳作、正直、善良。一些有信仰的人曾来家里诱导，她毫无例外地把人家赶走。告诉人家，我这辈子只做好事善事，丁点恶事不做。我死后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最后3个月，母亲有两三次手脚冰凉，瞳孔放大，守在床前的姐妹手足无措，大声哭出来。我说你们这么哭，容易把妈提前哭走的！我让他们离开，用双手把她的手捂热，她慢慢的睁开眼睛，叫我的乳名儿，头脑清晰地讲梦里的事，现实中的事。

这样的情景反覆了两三次，我都捂热她的手把她叫了回来，后来，梦里有个穿黄色僧袍的僧人来过。我便说，他若引你走，就跟他去吧！

我依照她的种种梦境，根据书本上的描述，告诉她西方极乐世界和美丽的天堂是什么样子，并恳切地告诉她，只有像她这样心存善念，一辈子做好事做善事的人，才会抵达那些美好的地方。

她点点头，相信我说的话。

从住院到出院，母亲把最后三个月宝贵的时光，留给了所有子女。这其实是对我们所有人的成全，她就是这样替人着想的人，生前自强身立，不愿意麻烦任何人，身后孑然一身，交待所有后事，清清醒醒离开人间。

又是一个秋天，那几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了母亲的身影，岁月的黑板擦， 把很多岁月的痕迹抹去了，包括秋天背景里的母亲。

2024年的秋天，我从内蒙古走到东北，又从东北走向西南，见证秋天从开始到消退的整个过程，母亲已不在故乡，她依然在我身边，并在我经过的每一段秋天段落里，执掌着色彩和果实。

她的节省和勤俭，恐怕我落下一颗豆夹，一个稻穗，远远的跟在我后边，拾起，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