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下

李新

故事纯属虚构

　　水生乌溜溜的头发下面嵌着一双清亮的眸子，小脸蛋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招人喜爱。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都喜欢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蛋，喜欢和他讲事。

“这个赖子（男孩）好齐整（长得好看）呀！。”

“啧啧，他母亲好狠心呢，咋舍得离开呢。”

“这个赖子很听话。”

这是水生童年时候耳边听到的最多的议论。

水生很小的时候，父母亲离婚了。母亲离开了他，父亲长期在外做工，逢年过节才有回家。水生和奶奶一起生活，住在上街的老屋里。老屋一字排开，一共五间，是木质结构的平房，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屋前有一个大空坪。

冬天的时候，水生找一个小簸箕，放在坪上，撒上几粒稻谷，上面盖一个大一点的米筛，削一节小棒，支在簸箕和米筛的边沿，小棒上系上一根长长的细绳子，自己则悄悄地躲在木格窗的后面，手握绳子的另一端，静静地等待麻雀来啄食。那麻雀也是很机警的，总是东张西望，犹豫再三，才会放心地跳到簸箕里吃稻谷。

夏天的时候，水生会挽一只小竹箩和小伙伴们去月牙河两岸的稻田里拾稻穗。那时候的太阳好大啊，穿着半新旧的人字拖鞋，还是能感觉到地面发烫。拾稻穗是没有任务的，满箩子更好，半箩子也可。热不可耐时，便奔到月牙河边，迫不及待地脱掉裤衩，赤条条扑进清凌凌的河水里泡澡、嬉戏。

月牙河北岸的稻田边上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柏油公路。公路两边种了很多苦楝子树。苦楝子树的树形很美观：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凉伞，树干粗壮光滑，树枝弯曲有度，非常适合攀爬，树叶四季常青，小而匀称。苦楝树下、树上都是乘凉的好地方。

都说“上树嫽凉凉，下树嫖布娘（已婚女子）”。以前，柳河镇的男人每年的元宵节过后，大都出门赚钱了，一年到头很少回家。年轻布娘独守空房，寂寞难耐，有的会红杏出墙。水生和小伙伴们常常在树上乘凉，站得高了，自然会向远处看，有时远远地就看见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偷偷去钻蔗地（月牙河上湾处有大片的甘蔗林）。水生回家后告诉奶奶，奶奶就嘘地一声，警告水生不许出去乱说，水生就守口如瓶。

水生很好使口（使唤），大人们都喜欢叫他帮跑跑腿，买东西。有一次，三仙婆婆叫水生帮他去三角店打酱油。三角店、祖师桥、温泉澡堂是整条老街最热闹的地方。水生拎着空酱油瓶到得看牛子公公店里。“看牛子公公，打两角钱酱油来。”看牛子公公又高又瘦，胡子花白，已经很老了。他的眼睛从眼镜框上面瞟过来，“哦，是水生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手伸到洋油桶里摸勺子，把洋油打到了酱油瓶里。水生兴冲冲地把酱油瓶拎回家，三仙婆婆一看跳起了脚，“这个老不死的又犯糊涂了。”踮起小脚，一路小跑到了看牛子公公店里。“老东西，你是不是目珠（眼睛）瞎了？”“没呀，我目珠光着呢。”“你耳朵是不是聋了？”“没有啊，我没有卖鸡笼。”三仙婆婆被看牛子公公气得哭笑不得。

看牛子公公店对面有一座深宅，里面经常传出“叭、叭”的声响。听说里面关了一个疯子，原先是一所名牌大学的学生，因为谈恋爱，女朋友抛弃了他，他就成了一个疯子，被遣送回家。疯子有时用手指比划成枪，口中喊着叭、叭、叭，有时哈、哈、哈地傻笑着。

三仙婆婆的儿子名叫飞龙，是一个屠夫，生得豹头环眼、身材魁梧、力大无穷。他上唇的黑胡子像刷子一样排列着，他的两眼一眦，凶相毕露，会吓退很多人。他对水生是不凶的，水生觉得飞龙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飞龙喜欢讲古，说水生有一个叔公，早年间在汀中读书，后来参加了共产党，跟着伍中豪司令闹革命。“他文武双全，会吹口琴。”“他飞墙走壁，手持双枪，一枪一个。”“他是一条好汉，可惜后来牺牲了。”飞龙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述，一边比划着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水生听得入了神，他年纪小，不懂伍中豪司令是谁，也不知道叔公长什么样。

最让水生骄傲的是厅堂墙壁上相框里镶的一张彩色军官照。那个军官的军服不是青绿色的，而是棕黄色的，两边肩膀上各搁着一块小牌牌，全身戎装，配着短枪，站在南京长江大桥下，显得非常英武帅气。奶奶告诉水生说这是你二伯父，在南京的野战部队里当兵。

老街上的人们每天至少洗一次温泉澡，这是老街人千百年来的习惯。劳作之后的男人们晚饭后肩上攀一条毛巾，三三两两，优哉游哉踱步到澡堂泡澡，去污除垢，消除一天的疲劳。泡完澡后，温泉旁边的祖师桥有热气腾腾的兜汤，喝上一碗，唇齿留香，神清气爽。客气一点的，还可到小炒店切上二两卤猪耳朵，舀上一碗米酒，那真是“叫花子唱仙歌，有官也懒得做了”。小孩子们一般由老人们带着去洗澡，老人们可没有那么讲究，最多从裤兜里摸出几分钱买一个香喷喷油的油炸豆饼或油炸灯盏糕，让孩子们尝尝，咽下那垂涎欲滴的口水。

关于温泉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说天上的金凤凰钻入了柳河镇的地下，地下立马冒出了股股炽热的温泉，人们赶紧在泉眼处筑池挖沟，在泉眼附近建造澡堂。

有一天晚上，水生和奶奶在澡堂里洗完澡出来，烟雾朦胧中，忽然感觉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拉他的手，还往他手心里塞了什么东西，被奶奶看见了，奶奶重重地拍了一下水生的手，东西掉地上了，估计是纸票吧。“坏女人的东西，不能要。”水生觉得好奇怪，这个女人是谁呢。

水生和奶奶在女澡堂里洗到五六岁的时候,有年轻女子对奶奶说，你家赖子都这么大了，不敢再带来女浴池洗了，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打那以后不久，水生就和小伙伴们结伴去男浴池洗了。温泉澡堂分为男女浴池，男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彼此赤身裸体，坦诚相见，一起沐浴，洗洗擦擦，聊天说话，这也是柳河镇千百年来的传统。女浴池妇女们谈家长里短，人我是非；男浴池男人们说国事家事，盘今驳古，是柳河镇每天的新闻发布中心。

三仙婆婆家屋后有一个大梨园，种了十多棵梨树，梨树下面是一畦畦的菜地。每年的六七月天，梨子熟了，那梨子一个个外形似苹果，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树上，颜色是浅褐色的，非常可爱。梨园里飘荡着梨子诱人的清香。梨园周围围着密密匝匝的篱笆，连鸡鸭都很难钻进去。篱笆门还挂上带刺的荆条，以防小偷。水生是偶尔可以吃到又香又甜的梨的，三仙婆婆和春华（三仙婆婆的孙女）有时会偷偷塞梨给水生吃。三仙婆婆把梨拿到街上卖，每年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等到梨子采摘得差不多时，篱笆上的荆条才会撤下来。梨树上的梨子总会有个把漏网的，藏在高高的树上。这些漏网的梨子一般都会被蜜蜂叼过，叫“蜂叼梨”。 蜂叼梨是特别的甜，真不知道是蜜蜂把蜜传给了梨，还是梨把蜜给了蜜蜂。每到这个时候，春华就会约上水生和秋月，去偷摘蜂叼梨。

秋月是五嫂的新婢子（童养媳），五嫂孤苦伶仃住在祖堂里。祖堂在水生老屋的背后，坐东北朝西南，青砖黑瓦，墙高院深。祖堂大门外是一个空坪，空坪边上有一个飞檐翘角，很有气势的门楼，门楼和几里外的龙湖江遥遥相对。门楼两边是弯弯的围墙，一直围到祖堂两边。五嫂原先有三个儿子，都当了红军，都牺牲在湘江。五嫂和秋月相依为命。

偷摘蜂叼梨是有风险的。疤老公公（三仙婆婆丈夫）在梨园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的木棚，方便守梨园。疤老公公上了年纪，眼花耳聋。水生和春华、秋月要乘着疤老公公午睡的时候，轻轻地打开篱笆门溜进园子里。水生像猴子一样，三两下就爬上了梨树，春华和秋月在树下接应。那蜂叼梨褐里泛着微红，像秋月羞答答的脸，轻轻地咬一口，那甜甜到你心里。梨树下，水生和春华、秋月背靠着梨树围坐，你一口我一口分享着甜美的蜂叼梨。春华看着水生笑，水生看着秋月笑，他和她们仰望着蓝色天空，做着童年五彩的梦，早忘了三仙婆婆和疤老公公随时可能会出现在面前。

水生奶奶每个月会准时收到南京儿子寄来的三十块钱生活费。可是有一次，等到月末都还没寄来，奶奶就叫七婶去邮局问。

七婶是水生奶奶的养女，原来是配二伯父的，后来二伯父考上了北京的军校，七婶就嫁到了附近的一家姓王的大户人家里。七婶的家和春华家梨园隔着一口大池塘。水生觉得七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苗条的身材，一对黑葡萄般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说话轻声细语，对水生和奶奶可好了。

邮局的人说，二伯父寄来的汇款单被大伯父截去并领走了汇款。大伯父住在老街的街头，七婶就陪水生奶奶去街头大伯父家，把钱要回来。大伯父属虎的，生性脾气暴躁、好吃懒做、蛮不讲理。他说钱被他用光了，你想咋的，奶奶就骂，大伯父恼羞成怒，抡起扁担要打奶奶，七婶奋不顾身扑在奶奶身上，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飞龙闻讯赶来，大声呵斥大伯父。“冇顶用的东西，自己有手有脚，要钱不会自己去赚。”“关你鸟事，起开。”飞龙吼声如雷，大伯父怒气冲冲，一龙一虎没说几句话就动起手来，几个回合以后，飞龙制服了大伯父。

过了很久时间，七婶才把伤养好。水生从此就恨大伯父。听说飞龙和大伯父曾经是情敌，早年间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人，结果两人都没追到手。

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草的适应能力却很强。水生的童年有慈祥的奶奶、美丽的七婶、唠叨的三仙婆婆，还有春华、秋月的陪伴，水生的童年是金色的，充满了阳光。

水生和春华、秋月青梅竹马、三小无猜，一起快乐地长大。春华和秋月长妹子光了，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后生妹子（少女），她们照样粘着水生哥，照样在梨树下玩耍、畅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