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田

清晨

出明水往北，直行五分钟，拐弯就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方圆百十户，不足五百人，可就在这个小村落里，出了一位让人钦佩的人，一个终生爱菊的人。

她爱菊，专情菊，其他花一概不入眼。在农村，痴情于花的人是少见的，钟情于菊花的人，古往今来我只知道陶渊明一人，而她的爱菊，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她有一片田。

她的田就在家的后院，耕种极其方便。

自前年始，我们每年都要在菊花盛开的时候来这里，赏菊花，摘柿子，拔萝卜……品自然美景，尝农家饭菜，那种天然之味，入口即化，溶于心间。

它是个普通的小院，在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胡同的尽头，两扇风吹雨打的旧门，毫不起眼。满怀富贵之家，从来不是高楼大厦一堂奢华，它是低调的默默无闻，它是朴素到骨子里的人情之美，它的胸怀上仰蓝天，下泽大地。它是一个农家妇女心间手下的出产；它是低头的苦干，任劳任怨；它是从未有豪言壮语的阔达；它是无问西东的独揽。

她是朋友的母亲，这片菊田是娘家所在。

别人爱菊是一盆盆的买，她是一垄垄的种，靠墙的一垄不满足，又发展靠路的一垄。她说，明年，院里我不种菜了，全种菊花。言语间的豪气哪是一个种地为生的农家妇女的做派。

我问她怎么喜欢上菊花的，她说是读到陶渊明的菊花诗被打动了。被打动的肯定有无数人，但落实到田间的是她，一个毫不讲究的农妇。

这位大姨一身朴素的衣裳，身材瘦削，其貌不扬，看上去与文人雅士半点都不沾边，可随口吟出的菊花诗不下二十首，更识得菊花无数，种出的品种多达六十三个，不由人不心生敬意。她另一个令人佩服的地方，还在于完成份内事之后，常年坚持捧书学习，不断地吸收知识，使她的思想不受农村的地域局限，有了大的格局和空间，所以才不拘于种菜耕田，能在珍贵的土地上割舍出一片随性而为的菊田。这不是财力的事情，是思想的产物。所谓现实达不到的，理想能至，一旦有土壤，理想便落地生根。她是践行者。

喜爱一件事不难，难的是几十年贯彻下来，这个执着心不是人人都有的。就像人们说，聪明人到处不缺，有才华的人也比比皆是，可是物换星移寒来暑往能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不多，这样的人往往能成事。作家刘震云说，大多数人都是在一条名叫聪明的河里淹死的，我是笨人，所以能活下来。这当然是自谦，但足可说明聪明无处不在，执着的人万里挑一。

大姨无疑是成功的，她种的菜格外好吃，买过的人还来集市上找她，白菜软面胡萝卜清甜，青萝卜脆得禁不住刀，炒一盘连一向不爱吃菜的外孙也能一扫光。她的花格外艳，由此我看任何形式的菊展都不如田地里的生动，凡在花盆里的，一律可怜其不得伸展。她的菊花多肆意啊，简直是挥霍着生长，紫得黑，黄得亮，白得透，绿得净……无论哪一棵都不缺营养，大小花尽兴开，野花也蓬勃向上，两畦菊田似汪洋，亦斑斓亦辉煌。

这样好的田地来自纯天然肥料的营养，她不施化肥农药，诀窍是把豆渣腐熟了施在地上，所以才让农作物们回报以热烈的出产和开放。我们坐在花田边写生，总有蜜蜂来嘤嘤嗡嗡，蝴蝶翩翩起舞，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状态，花开好了，蝴蝶还会远吗？菊花种好了，你不来写生画画吗？所以但凡能来，我们便一天不落，仿佛与时间赛跑，与冷空气抢先，生怕错过把每一个品种置于笔下的机会。大家说，心都在这里了，做梦也是画菊花。

大姨种下希望，实现了理想，我们享受花园，进行练笔与摹写的成长，两两相成，快乐其间。

热乎乎的金黄的南瓜汤，喷香的层层叠叠的油饼，绿白分明的白菜炖豆腐，白里透黄、青中有翠的菊花煎、萝卜面……当我们凑到桌前，大快朵颐，大呼好吃，满足于幸福的日子来得如此容易，不禁打趣道，现在大姨就是拿着棍子也赶不走了。何况她不但不撵，还围着我们转，调羹换汤，一天不断地做饭，这让我感觉很温暖，仿佛母爱又回到了眼前。心里想，她简直就像我妈啊，一辈子都在做饭，饭是她的使命，是必不可少的工作，日复一日。一个妇女，一辈子不在做饭就在做饭的路上，要不咋说围着锅台转呢。一辈子做好饭也不容易，仿佛是宿命，无论你做什么职业抑或事业，做饭雷打不动。

菊田之路也并非想象的容易，与大叔的土地争夺战是其中的困难之一，一个想的是理想，一个看的是现实，常常理想照不进现实，所以他们的斗争伴随着你输我赢，赢了便多种，输了就少种，总之是没断了“香火”。大姨说，起初三年也不会种，都没成活，年年找问题，才慢慢摸索出经验，知悉了菊花的习性，明年我再扩大，增加品种，让你们更多的人来写生画画，我看着高兴。

我敢说人人心里有片“菊田”，是她把它种在了地上。

愿望容易有，重要的是实现它。愿我们都能有一股劲，像她那样实现心中的理想，耕耘好自己的一方菊田。

朋友说，有你们在，老太太每天都很带劲儿，她特别愿意和有文化的人在一起，有人来赏她的菊，爱她的菊，也是对她的认可，她这段时间非常幸福。

如此，我们叨扰得也心安理得了，也不担心拿烧火棍撵了。

一天，大姨突然说，你们这些画都好好留着吧，我百年之后，它们就是纪念，看到它，想起是我种的，你们画的。

一时眼前有了时空，有了伤感，半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已熟悉了她和她的院落、花田、菜地。我们在她的照料下写生，吃她做的饭，画她种的菊，她的花喂养了我们的脑袋，她的饭填饱了我们的肚腹，精神与物质双重满足，我们的画也留在了笔下也留在了心间，这体验极大地丰富了对写生过程的认知，菊花由陌生到熟悉，从不知如何下笔表现到任何品种都能随心所欲地完成，无疑跨上了一个台阶，增加了一个刻度的认识，没有最全和最好，只有意义等待未来验证，然而，此时此刻，又焉知不是未来在今天的铺垫，意已具足。

霜冻开始，我们把菊花全部折下收起，分插入瓶，并按品种在根部作了标记。有许多没来得及开放的花苞，也有一些刚开始绽放将要到最佳花期的，让人十分惋惜。“菊有傲霜枝”，那只是相对而言，它们也受不了零下的温度，有的花芯已霜冻变色，谁说“花有重开日”？再开的已然是另一朵，另一年了，心疼不自觉地萦绕于心头，我想大姨更加心疼，但她真的是一个阔达的人，从头到尾有序地指挥着我们对花进行识别，收拢后又让各人拣喜欢的分绑几束带回家，并把珍稀的品种分开，使每家都有。她的大度与慷慨、付出和舍得，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绝非一个普通农家妇女的情怀与见识，她既通达人世，又能跳出院落，望向广袤的原野，她的心中真的有一片天，湛蓝清澈，明亮耀眼。

离开菊田半个多月后，我忍不住想念，又去看望大姨和那片土地。

菊田里仅余的几枝是她特意留下的品种，似乎专为陪伴，它们擎着花头，在冬的和煦里，安然日照。菊不落瓣，即便枯萎失色。“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它是不肯随落叶舞秋风的标志性植物，花芯呈包裹状，还保持着待开的姿态，像一个人不愿放弃最后的希望。

她让我去屋里看插在瓶中的菊花，一瓶瓶纷纷扬扬的姿态惊艳了我，菊花原来有这么好的韧性，在没有暖气的屋子，靠着一杯水盛放自如。这太珍贵了，“百花已杀”的冬天，还有一溜菊花可赏。大姨让我拿几瓶去赏，我哪里能肯，在这儿开得好好的，到我那里可能就没几天活头了。它们是适应了这片土地的温度和环境，才生长得恣意洒脱，欣快的样子仿佛在说：看我开得多好啊！慢慢欣赏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又反哺着土地。尽心尽力的养护才使得土地肥沃，充满生机。我又来到田间，拿起插在土里的铁锨顺茬翻几锨，却见前面翻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是故意没有砸碎，“为什么不打碎，却要土块立起来？”大叔说，这土翻过来晒一冬，明年春天格外有劲。哦，土地深翻还有这样的妙用，晒太阳相当于给它施肥料添能量，并且还有杀菌作用。生活里处处是学问，这土地，蕴含着太多知识。

明年，我已经跃跃欲试，跟着大姨学种植，把她的经验或多或少地移过来，传下去，让孩子们认识土地，懂得土地的重要。“土地无言，却带给我们无限。”朋友说得多好啊！忽然觉得，大姨就像一块土地，把自己耕耘得越来越肥沃，越来越丰厚，我们也要像她那样耕耘自己，让这块“土地”无尽产。

我抬头望着田野，像望着远方无尽的希望。她又有多少次望过呢，这土地，承载着她从年轻走来的梦，有满目的繁华。

教我们包粽子

她种的南瓜

一抔雪、白牡丹、白练横空、杭白菊、黄金虎、金光辉、金丝卷帘、虎背斜阳、金背大红、野马分鬃、赤线金勾、高寿菊、绿朝云、绿牡丹、绿云、红十八、粉女妆、红娘、贡菊、丽金……目下叫上名字的有二十多种

全是她地里的出产

院子里的柿子树

瓶中花，半月也不见枯萎

还有未完成的画

和我啦呱的大姨

菊田里抱霜的菊花

避风的角落里还有幸存的一支

农家灶饭

我称它为冬日里的倔强

屋里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