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 ‍行到水穷处

Qiao daifu

王维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欣赏

乔人立

这首诗被<唐诗三百首>选出来作为王维五律的压轴，应该不是出于时间顺序。

这首诗属于田园山水，可是诗中境界没有停留在景色描写，而是更深入了一个层次，直接触及了田园诗，乃至高士们归隐行为的真谛。反复品读一下就可以看出，这首诗可以称为对所有田园归隐诗的总结与概括。

终南别业指的就是辋川。辋川是王维还在做官时就已经购置的产业，离开长安几十里。王维经年累月的不断投入使得辋川二十几里的山川河流形成了一个经过设计的系列景观。王维和裴迪曾经为每一个景点同题配诗，成《辋川集》。

1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开篇一联不只是这一首诗的泛泛引言。这两句是在表达王维自己从半官半隐到彻底归隐的转变，从此把家完全安在了终南山下。

“家”，安家，是这首诗的线索。“家”的含义在于，此次归隐王维是把心给带来了，是真正的安家落户。从此不再奔波于长安与辋川之间，彻底的摆脱人世的羁绊，彻底脱离了官场。

要知道王维虽然田园，却是原本从心里享受当官挣银子的，一直不慌不忙的在官与隐之间维持着平衡。从今以后，心里也彻底归隐。

所以，王维此时不仅是归隐，而且是退休。归隐虽然清高，但那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而生活来源却大概仍然不得不需要予以考虑。一般人隐居后，即使不再考虑发财升官，总归还必须设法自给自足，生活才可能持续。

退休则不一样，其生活方式和归隐性质可以并无不同，但却是在生活来源有了充分保障以后的退出职场，退出官场。

退休以后的归隐才更可能达到彻底的自由自在，像这首诗所描述的。



2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欣赏这一联首先需要体会诗意的延续。这一联顺接首联中“家”的含义，是这首诗的主句，其中内容是整首诗想要表达的主题。

“兴来每独往”，经常随着一时的兴致所至而独自出游。这一句是对随心所欲的终极诠释。随心所欲的出游甚至无需相约志同道合的好友，无需通知家人，是一种彻底的自由。因此，归隐是向随心所欲的靠近。

所以，这一联深层涵义是，随心所欲的基本前提是“独”。承受不了“独”，归隐也就不如免谈。

人生到了这一层次，自私就不再是个问题，而随心所欲实际是非常自私的。如果仍然是社会一个成员，随心所欲就算不得优点，而属于缺陷。

但是，“独”的另一面却就是，“胜事空自知”，心中的愉悦只有自己知道，无人分享。空，字义上可以是“只”。空自知，语文上就相当于“只自知”。

可是，空字总归伴随着几许惆怅。“胜事空自知”说明王维心中仍然有分享的愿望。虽然归隐，他仍然没有完全摆脱一个社会成员的思维方式。

确实，如果真的归隐，真的出世，心中的愉悦留在自己心中就可以了，又何必写成诗彰显于人？

3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两句被大多数人尊为山水田园诗句的最佳精华之所在。而且，其中似乎蕴藏着某种哲理。行到了水穷处？没关系，那就坐下来观云吧。

句子固然确实好，但是后人解读中的过度引申却可能是出于曲解。“行到水穷处”，并非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水穷处不等于路尽头。同理，“坐看云起时”虽然非常清淡高雅，但却是一个独立的处境，而不是“行到水穷处”的后果。

顺着诗意品读，这两句其实是在试图进一步解释上一联，在随意列举两个例子来说明“胜事”所指的内容。我曾经随心所欲的漫步山间，来到过水穷处；我也曾着迷于山间晨雾，随性席地而观赏云起云舒。行到水穷，坐看云起，是两个无心之为的情形范例。

之所以可以这样做，却是和“兴来每独往”一个原因。我已经彻底得闲，可以完全放开的随心所欲。

所以，这两句毫无疑问是意境极为深远的佳句，但其最妙处却是因为写尽了一个“闲”字。

“闲”，生活无负担，心中无所忧，此乃是古代归隐，现代退休的一个终极追求。

4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尾联是对这首诗的总结，但这两句也点出了所有田园山水的真谛，因为这首诗可以作为所有田园山水诗的总结。

关键词是“偶然”和“无还期”。

随心所欲最特征之处就在于偶然，行动不是计划之内，干脆就根本不做计划。而且，还无需考虑后果。只管谈笑，啥时候回家，回不回家都没关系。

这首诗取题“终南别业”，内容是安家别业后的生活。尾联两句点出了这种生活的真趣，就是，随心所欲。

读到这儿，给予读者的共鸣是一种欢愉，一种自在，一种无忧无虑。



5 随心所欲是什么？

虽然对于归隐很少人真有亲身体会，尾联中所描写的这种感觉却并不陌生。“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太白所描述的忘机，也是很相似的感觉与心情。太白并没有隐居，他的感觉产生于偶遇山中友人，受邀共饮。

王维李白虽然不对付，两人所述给人的感觉却非常类似。区别在于，太白的忘机一旦酒醒分手便将随之散去。

可是，既然在尘世之中也可以到达类似的境界，那么，归隐生活的本质是什么？是想脱开什么？

对于归隐高士的心理，最常见的解释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不想趋炎附势，不想巴结上级。可是，见多了就知道，那是因为上级“上”得还不够。要是皇帝，就是李白也会欣然应诏的。

陶渊明的觉悟就要更为深刻，“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可是，陶渊明的隐居生活近于捉襟见肘，他想酒又没有钱，不得不经常跟亲朋好友蹭酒。要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占人便宜肯定还是要有所回报才能持久。所以，陶渊明并没有摆脱“心为形役”，至少不彻底。

由此可见，王维的境界又高了一步。王维不仅无需官场的应酬，甚至无需人情的亏欠，因为王维是退休后的归隐，不会再缺钱，更为接近随心所欲。

那么，随心所欲到底是什么？不求功名又不愁衣食以后，为人免除的是什么？

这是这首诗的真谛，是田园山水之所以为人喜爱的根本原因。

仕途就业中，有官场规则，职场规则。生活里，有为了谋生而必须付出的辛劳与服从。即便只是自由的生活在社会里，也必须遵守规矩，随着社会的规则起居行至，纳税缴费。

王维在终南别业的诗歌里，将自己的生活描述得最接近于将以上三者全部摆脱。

在现代社会里，大概只能是抓住内涵羡慕，甚至模仿一下。身体力行的投入大概是不可能的，因为水电煤气这些现代生活的必须都无法自给自足。

可是，反过来，如果不像堂吉柯德那样去无味的抗争社会的进步，可以安心的服从一些必要的规矩公则，人也就没有那么多不顺心。

所谓大隐隐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