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四）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张孝祥传》

长江树（刘人云）

按：

南宋初期著名的爱国大词人、书法家、状元张孝祥（1132年——1170年），系唐代诗人张籍的七世孙。

张孝祥善诗文，尤工于词，其风格宏伟豪放，为“豪放派”代表作家之一。有《于湖居士文集》《于湖词》等传世，《全宋词》辑录其223首词。

他曾长期在芜湖生活，芜湖著名风景点——镜湖，就是他创建的。上世纪90年代，汪应泽先生和我在史实的基础上创作并出版了这部小说，现奉献给广大读者，以示纪念与推崇。​​

全 书 目 录

前 言 …………………(1)

楔 子 少年经历多不平(1)

第一章 求学健康救歌女(5)

第二章 家信召回鸳鸯散(14)

第三章 一举中魁美名扬(28)

第四章 敢抗群奸陷危境(44)

第五章 替岳翻案泣鬼神(59)

第六章 群杰荟萃慨而慷(73)

第七章 官途多舛破镜圆(88)

第八章 悲壮词篇感天下(102)

第九章壮志未酬难逍遥(117)

第十章 遗恨悠悠名永垂(133)

后记 ………………(148)

附录:《张孝祥》 宛敏灏

(149-170)

《连载四》简介：

夲集（第三章 一举中魁美名扬）描述了张孝祥刻苦攻读，考场超长发挥，并在皇帝殿试中表现优异，在贤臣的帮助下，终于战胜秦桧势力，荣获状元，后又拒绝了秦桧势力的拉拢，赢得了人民的信任。

《张孝祥传》

汪应泽 刘人云著

第三章 一举中魁美名扬

南宋绍兴二十三年, 二十二岁的张孝祥整顿行装, 挥帆东进。

到了临安(现杭州市), 他寓居于丰乐楼。这是京都最大一家客舍。平时从楼窗眺望, 秀丽的西湖碧波万顷, 绿荫如带，高耸于宝石山上的塔顶, 沐浴在金色的晨曦之中, 远处连绵的山象水墨画似的, 现出淡淡的倩影, 山光水色, 交相映印,多美的湖山啊!

然而,就在这美景中偶尔传来了充满哀怨的的丝竹声,像是长蛇蜿蜒在深山峡谷中的一般, 使人不寒而粟。孝祥不忍听些悲哀的丧国之音, 他轻轻将窗户掩上,慢步向楼厅走去。

这座客厅远近闻名。窗明几净, 厅中央有一架彩色绢画大屏风。上绘西湖全景。四周摆满茶桌,虽有二十多张,也不显得拥挤。粉壁上留有许多名士的行楷墨迹,引起了孝祥的注目。他从南面墙上的第一首开始,一仔细欣赏品味。看到高兴处,不禁手舞足蹈。

有一首小令,引起他的注意,笔墨未干,字迹丰润，再读词意,也属佳品。细揣之,词人那一片爱国爱民之心,溢于字里行间。可惜未端未见落款，不知谁人所书。他猜想,必是一位翩翩少年,涉世不深,全词显得情真意切。

他非常想结识这位词人, 便向楼底帐房喊道:“堂倌何在?”

一个头戴毡帽的中年跑堂慌忙上楼应道:“客官有何吩咐?”

孝祥指着粉壁上的那首小令问道:“这是哪位才子的手迹。”

堂倌想了一会,说道:“这大概是一名叫陆游的官人所写。”

孝祥心头一震,“陆游!”多么熟悉的名字!

早年就风传浙江会稽有一才子陆游, 写得一手好词，久闻其名,不见其人, 不想今日得见此人文辞, 清新婉约, 实在是词中大家! 他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紧张地问道:“可知陆游年岁多大?如今可在临安?”

堂倌答道:“莫约三十来岁, 前两日曾来本店饮酒，怕是前来应试的举子。”

　　孝祥听了喜出望外,连连称谢,心中却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抓住良机,好与陆游相见。

他正想得出神,楼下窗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他透过窗户望去,一位白衣少年,飞身下马，向客店走来。孝祥大吃一惊，暗道:“他怎么也到临安来啦?”

随即迎下楼来,对那位白衣少年笑道:“让你寻久了,请楼上坐!”

两人上得楼来,那少年欣喜对孝祥说:“哥, 我正是来找你, 家父有书在此,请阅。”说罢,便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书简来，双手捧给孝祥。

孝祥让座后便拆开书柬,抽出一笺,上面明白地写道:让孝祥帮他堂弟在京城通融通融,或许能赚个一官半职……

孝祥再次打量这位公子,通身白袍白冠, 面如美玉,唇红齿白。只怕是腹中诗文平平, 考起来会名落孙山, 但在眼下,“关节”可通官场, 或许破费几千缗, 可以捞顶乌纱帽也说不定。

说到孝祥这位堂弟,名孝伯, 是孝祥伯父张郯之子。小孝祥五岁,却少年老成, 擅长交际。他虽来京都不久，却整天出入候门将府, 送礼谒诗,拜师交友, 忙得不亦乐乎。孝祥虽不屑这位堂弟的所作所为,但也不便贸然加以指责。此刻，只好同他敷衍一番。

过了两天,时辰到了掌灯之时,孝祥仍不见孝伯归来,只好独自用餐。餐后躺在榻上略事休息。忽然耳边似闻一阵风，孝伯心急火燎地跑进来, 兴冲冲地说:“哥,今日我在御史大人汤公处递上你的诗作, 他重重夸奖了几句,并嘱咐你过两天去府上说话!”

孝祥睁眼瞅了一下孝伯,他觉得孝伯仿佛变得陌生了，不再是原先那个循规蹈距的堂弟了。

孝祥一向不愿意利用父辈的情谊去攀结京官, 觉得这是有损个人尊严和败坏张家门庭的事。可是，孝伯不同, 他热衷此道,通过其父的关系,从家乡浙江鄞县带来许多金钱和信札, 对朝中不少官吏一一进行疏通。

今晨, 孝伯投书给了御史中丞汤思退。他是伯父张邵早年的朋友。绍兴三年, 张邵为军前使出使金邦, 被金囚禁十年，备受艰辛,十三年才得南归, 官拜敷文阁待制。如今，他从江州寄书思退, 要他关照两个侄儿。因而孝伯一登汤门便被传见, 汤公问了他俩的近况, 显出爱莫能助的样子。

他对孝伯说:“仁侄不知如今官道险仄, 中举者必得学问深邃, 家学渊博。不象早年只凭官官相护,便可登堂入室; 今则非圣上御批不可, 即使重臣全力斡旋,成效若何,还要看仁侄自己的造化!”

孝伯心知这是推托之词,于是从袖管中抽出一份礼单，双手敬献过去, 思退惊愕, 连连摆手，一再不肯接受，孝伯作揖道:“这是家父一点儿心意, 望予笑纳!”

思退皱起眉头,似是十分为难, 但是笺上写道:“汉白玉九龙杯一对,玛瑙水晶盘一只, 赤金麒麟一双。”哟, 尽是稀世之珍! 心中甚喜,但嘴上却说:“何劳令堂破费!两位贤侄的事包在老夫身上了!”

随即详细问了孝祥的身世,并浏览了他的诗词, 只见笔力道劲、墨饱笔酣; 字如龙飞凤舞，势若虎翼生风, 他指着诗稿道:“这是你堂哥的手笔吗?”孝伯答是, 思退心中甚为喜欢，这位孝祥确是才华逸群。不过转念一想, 自己现在仅见其文而未见其人, 不知他人品、谈吐若何, 如若皆佳, 倒是自己手下的扛鼎之才。因此嘱咐孝伯两日请孝祥过来谈话。

孝祥此时听了孝伯一番介绍, 不以为然, 他认为应试要靠自己的真才实学, 有人引荐固然是好, 但若无真学识也是枉然。

　　几天后，孝祥并未提及去汤御史家, 孝伯却十分着急。他几次催促孝祥:“快去罢,他是伯父的故友,是我们的长辈,仅就此而言,你也该去一趟。何况他还多次问到你!”孝祥略微点了点头。出于礼貌,第二日, 他便按晚生辈的身份, 备了书帖，去拜见汤思退。

思退当时见了孝祥的门生帖, 连忙招呼家仆开中门迎接。孝祥走过九曲三弯的长廊,直到一处四面临水的凉亭。时节刚刚入秋，满塘莲荷, 绿叶田田, 几处洁白的莲花, 亭亭玉立, 像仙鹤展翅, 显得非同凡响。

汤公请孝祥至亭上,一桌丰盛的午宴早已在桌上摆好,宾主按礼入席,席中并无陪客,仅此俩人。

孝祥初觉拘束。他不黯官场礼节, 一向放任惯了, 但酒过三巡,主人殷勤劝酒, 逐渐打消了他的拘束之情, 因此话也渐渐多起来。

思退问道:“这次应试,贤侄有几分把握?”

孝祥答道:“后生早年攻读诗文, 至今一十二载.前年从建康蔡师处学习经疏略解, 对夫子家学略知一二, 然术不精辟，还望大人多加赐教。”

思退谦虚地道:“老夫才硫学浅, 谈何赐教? 纵观贤侄人品学问，中举犹如囊中取物耳!”

孝祥谦谢再三, 以为言过其实。但他不知这位中丞大人虽极贪财, 但评审人物一向还是十分中肯的。在汤公看来, 此生文章诗词无一不精, 今后若归附自己门下,或许可以位极人臣,出将入相。故而试探地笑道:“社稷日益不安,金人大举南侵, 不知贤侄对此有何主张?”

孝祥正色道:“此次我沿江而下,一路皆见,战火蔓延北岸,金人所到之处, 生灵涂炭, 百姓遭殃。可惜我非朝中大将，否则定杀金兵片甲不存!”

思退慨然而叹。他心下暗道: 张孝祥呀张孝祥, 可惜你满腹经纶, 却不知当今皇上竭力主和, 丞相秦桧对主战派恨之入骨, 你的主张如何能够实现? 但他城府极深,不愿即刻显出自己的主张, 只是假意附和道:“难得贤侄一片痴忠, 有才有才，来日必将金榜题名,老夫也光彩光彩!哈哈……”

孝祥告辞出府,已是辰牌时光。他径直回到客舍,孝伯早已翘首而望。他见到孝祥,连忙问道:“事谐否?”

孝祥便把汤公接见的细节详加说明。

孝伯喜道:“难怪家父说这位大人重钱又重才,果若其然!”晚饭罢,各自安寝,不提。

　　第二天,孝伯忙于出去周旋, 一早就没了人影。孝祥却认真做完了早课, 换了件青布缀长衫, 顺着杨柳依依的苏堤,信步向孤山而去。

早雾还未散尽, 碧蓝的西湖显得静谧而空灵。本来可见的湖心岛此时却难寻见, 朦朦胧胧, 若隐若现, 连湖中彻夜游玩的画舫，也只见到一些模糊的形影, 更不用提那远处的青山……孝祥大口吮吸着秋凉的风,心情十分舒畅。他今日兴致极高, 意欲在这山光水泽之间尽情徜徉, 好好领略一番自然风光。

当他刚刚跨上升仙桥, 迎面的街市忽见纷乱起来,许多商贩走卒忙不迭地卷起地摊, 向偏僻的小巷深处躲去。再往前走，人声嘈杂, 行人心急意乱地逃窜着, 一条热闹的长街顿时像染了瘟疫似的，一下子冷寂下来。不一会, 哐哐的锣声由远而来,其中还夹杂着嘶力竭的吆喝:“丞相回府啰,市民一律回避……”孝祥这才知是秦桧下朝归来。

孝祥一向痛恨秦桧卖国求荣。从小就仇恨秦桧用毒计害死爱国名将岳飞, 以后他又逐渐风闻了秦桧丑恶的身世。当年,两帝被掳 ,秦桧同为阶下囚, 只因他善于逢迎乞媚, 竟取得金主的欢心, 把他作为内线呼应放回南宋。他回到临安，虚构情况,得到高宗赏识和重用,才有了今日炙手可热的淫威。

正想着,兵丁已至, 令他回避, 他只得躲入人家的照壁后，眼见一队卫士, 全身披挂, 手提兵刃, 如临大敌似的从街上走过, 后面是一顶绿呢大轿, 轿帘紧闭, 丝缝不透。孝祥不觉暗中发笑, 堂堂丞相，位极人臣, 原不过是免鼠之辈!

两年前的那件惊动全国的谋杀案, 至今还使这位大人胆战心惊。当时卫军士施全想谋杀秦桧, 未果而成仁, 至今民间还流传着施全杀身成仁的故事,有的人家甚至供着施全的牌位, 岁岁供奉如神。难怪秦桧上下朝时如临大敌! 倘使他带兵伐金, 不知可有此等威武雄壮没有?

孝祥想着,不禁鄙夷地吐了一口唾沫, 等这班人马过去后, 方从照壁出来。然而他此时游兴全消，便悻悻取道回栈。

　　时光荏苒,不觉秋去冬来。这天朔风吹起,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孝祥弟兄两人因雪阻尚未出门, 在客舍的楼上摆下几盘素食果品, 两人边饭边谈。

孝伯道:“这场大雪把个京都染成琼楼玉宇一般,湖上的柳枝披上洁白的纱衫,真好看!”

可是孝祥默思不语,孝伯哪里想到孝祥此时正忆起远在江南的父母和远在建康的妻子,他们现在做甚?父母慈祥的笑容和贤妻焦急的眼神顿时化成了西湖水波, 在起伏上下。堤岸上的柳枝因压着白雪而飒飒抖动。山寒水瘦,映成一幅凄凉的图画。他的眼眶有些润湿,说话也显得不自然了。

孝伯不禁问道:“怎么啦?你,是不是饮酒多了点?”孝祥忙用衣袖揩了一下双眼,掩饰地说:“没什么,恐怕是伤酒……"孝伯不便再劝, 酒罢而歇。

躺在床上,孝祥又想起远在建康的妻子。她温柔贤惠，秀丽端庄，虽说未经父母聘定,毕竟与他心心相印,生死与共啊! 自在蔡先生处求学遇见她后, 自己的哪样事不是由她亲自料理! 还常常伴他读书直至三更, 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自己被迫舍她返回于湖时,她虽有孕在身, 肝肠欲断,却强抑悲痛,送我上路,此情此义岂不令人刻骨铭心?!

他也不能忘记, 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每当念及此情之时，脸上还涌起一股潮红, 心头象揣了只小鹿似的扑扑乱跳。他是一个知书识礼的书香之后,怎能不经父母的聘定而私自娶妻成家呢? 如果父亲知道底细,不知会恼羞成怒成什么样子! 也罢,这事也只好从长计议。若能中举得到一官半职再向双亲解释求情, 或许有望。想到此，他不禁为即将到来的应试焦急起来。虽说自己才华出众,但奸臣当道, 官场黑暗, 难以唯才是举呀。不过,为了月娥, 为了社稷 ,自己当争斗一番。于是安下心来，专志研读时文。

到了四月，临近考期,汤思退派人送来几卷《程氏类语》,并嘱咐再三: 功名尽在其中,两人好自为之。

孝伯如获至宝,早晚攻读; 而孝祥一向对程颐兄弟的“理学”嗤之以鼻, 把这些文章视如草芥,不屑一顾。今日汤公送来,他自有一番苦心,孝祥也不好拒人善意,于是他收了这套书,并写了回条,赏了家丁一两银子,那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不日，考试已毕。孝祥觉得这次应试自己的对策写得尚可，但议事未按要求入手, 不知考官能否中意?不过,他毕竟年轻, 天大的事也不肯淤在心间, 反倒是抽空去繁华的街市观赏散心。

当他踏上西湖的苏堤,心情顿时舒畅。极目而视, 远山如黛, 湖水似银; 堤岸,万绿丛中,亭楼相连,垂柳如烟。那建于水上的楼台亭榭, 宛若绿缎上缀着的串串闪光的彩珠。他信步向望仙桥下走去。那儿有著名的三贤堂,是纪念唐代白居易、北宋诗人林和靖和苏东坡的祠堂。他平日十分钦佩这三位诗人的横溢才华和高风亮节,并刻意效仿他们的胸次和笔力。想着想着,不觉走近三贤祠, 祠门紧闭，寂静无声。他不禁暗暗叫苦。

走过三贤祠,便是长堤。他信步而行,只见对面宫墙依湖而筑, 蜿蜓数里。从明镜似的湖面上隐约可见院内亭台错落，绿荫遮天, 数不尽的雕梁画栋,听不完的飞泉叮咚。他正欲走近看个仔细,不料, 从堤上走来几个卫兵, 恶狠狠地嚷道:“谁在偷觑丞相府地?还不快快闪开!”孝祥方知这是秦桧的官邸，便狠狠唾了一口,心中暗道:“小人当权,恶滔薰天!”

此后，他再也不愿上街徜徉,整天关在客寓的房间中奋发攻读，他想把整个身心从污浊的现实中转到圣人经典里去, 两耳不问窗前事, 倒也清净了些日子。

　　过了中秋，初试放榜。孝祥从一份最新的邸报上看到自己中了二榜, 而榜首恰恰是当朝丞相的秦桧之孙秦埙, 但邸报上说得分明: 定夺还待殿试, 由当代天子高宗皇帝钦定。他想,不日将去金殿面试, 心中不禁又喜又忧。

喜的是十年寒窗没有白费, 自十六岁中举以来, 又在蔡师处攻读三年, 到底没有辜负人家的厚望; 忧的是当今皇上听信小人奸计, 谗害忠良, 使得金兵猖獗一时,大举进兵中原, 社稷不安, 民不聊生, 徽、钦二帝被虏, 至今尚在金邦, 即令自己有了一官半职,也要在天子面前直谏。

他知道自己耿直刚正的性格必将与奸臣誓不两立，必将遭到群小的嫉恨, 最终难逃杀身之祸,象国朝的宗泽、岳飞、韩世忠等名将的命运那样。但是,即使被残害至死,也不可不精忠报国啊!

这日早朝, 孝祥等被召至垂拱殿。他捧着奉诏, 从鸡鸣开始等待。此刻,文武百官俱分班站立, 蟒袍紫带，金盔银甲, 文武济济一堂。孝祥见汤思退也在其中,正欲招呼，思退以目止之，他不敢擅越,也就默然以待。

寅时已到,金殿铜钟叩响, 仙乐齐奏, 净鞭三声, 众太监齐声呼唤“上朝了!”气氛肃穆而庄重。进殿始见金钉朱户, 画栋雕甍, 宫顶复以铜瓦, 殿壁九龙回环, 满目金碧辉煌……当今皇上高宗端坐御案, 四周围以铜质香炉, 香烟缭绕，氤氲芬芳。

　　高宗轻轻翻开卷宗，今科进士四十名, 其中压卷者三人，按名次是秦埙、张孝祥、曹冠。他首先打开被初定为冠首的秦埙的试卷。秦埙何人?乃当朝丞相秦桧之孙、禁军统领秦禧之子。

高宗帝读着秦埙的文章, 龙颜大为不悦, 觉得有些词语似曾相识，但一时也难以记起, 抬头便召内侍,令道:“取当朝丞相文案, 待朕一鉴。”

内侍不一会呈上一本厚厚的案牍。高宗翻捡几页, 只见秦桧的一篇对策, 与试卷中的许多词语颇有相似之处。经他仔细对照,果如其然,两下相差无几, 不觉龙颜振怒, 马上用珠笔在秦埙卷上飞快地划了几道粗粗的红杠。

随后,高宗又拣起孝祥的试卷来读, 立即被他那精湛独到的文理, 龙飞凤舞的字体所吸引。特别是读到以下这段文字，不禁击节称赞:

“独愿陛下益务远略,不求近功而已。夫所谓务远略者, 愿陛下尽舍拘挛, 扫除积弊, 去其所以害治者, 而行其所当为者，起居饮食，不忘此志而已。夫所谓不求近功者, 愿陛下多择将臣,激励士卒, 几度盈盈, 踌躇四顾, 不见小利而动, 图攻於万全而已。”

这样文理裴然的文章,自然胜过秦埙几倍! 可是高宗又从门第来想, 秦埙的祖父两代均得宠信, 皆为豪门显贵, 而张孝祥名不见传, 如何与之匹敌? 他感到左右为难: 秦桧位极人臣，其孙不可埋没; 张孝祥人才难得,如不秉公而断,恐为天下人讪讥; 至于曹冠,才学也不可等闲视之，一时实难定夺。

高宗沉吟片刻,便传旨召见三人进殿面试。

秦埙、孝祥、曹冠, 皆为弱冠之年, 个个春风满面,特别是秦埙, 自以为是朝廷重臣之后, 不把他两人放在眼内，大摇大摆踱上殿来。孝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显得拘谨而严肃，步子迈得格外持重。曹冠尾后,亦步亦趋。三人按指定地点, 同时拜倒于丹墀,三呼万岁已毕。

高宗赐坐,并将三人细细看过。他见孝祥,气宇轩昂,面如美玉, 龙心大悦, 进而问道:“张卿,何处人氏?”

孝祥答曰:“臣宣州乌江人，自小寓居于湖。”

高宗又问:“世代何以为业?”

孝祥答曰:“臣为唐代张籍七世孙, 臣父名祁, 现任淮南转运判官。”

高宗大喜,说道:“怎不见爱卿写于履历上?”

孝祥答道:“臣乃一介布衣,何以先祖荣耀显示?”

高宗赞道:“好, 好!”随即又取出他的试卷, 更是爱不释手。细究文理,可见孝祥于国于民一片痴忠, 谥于言表, 但其中也有微词夹杂之中。

高宗问道:“依卿所见, 国贫民穷乃因朕用人不善?”

孝祥正色道:“陛下圣明, 然朝中尚有心怀叵测之人, 指鹿为马, 馋害忠良, 弄得满朝人人自危。长此以往，社稷何能安康?”

高宗听后沉吟不语。

满朝文武, 个个瞠目结舌, 有的佩服孝祥仗义直言,讲出了他们藏在心底而不敢讲出的话; 有的却暗暗诅咒, 恨不能生啖孝祥之肉而后快。然而, 高宗今天特别宽厚, 并没丝毫言词责怪孝祥, 相反, 他内心深处却很喜欢象孝祥这样的爽直的人。

　　半晌,他又翻开秦埙的试卷, 虽文辞华美, 说理精辟, 但惜非他自己所作……如此对比, 张、秦两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他心中暗地有了主张, 但却不便急于表露, 还是再听听两位主考官之意再作定夺。

于是，高宗启口问道:“今科主考何在?”

站在班中的中书舍人周茂振与右相汤思退同时站出，俯伏丹墀,口称:“死罪”。

高宗说道:“两位爱卿,三元如何定夺?”

中书舍人周茂振为正考官, 因此先奏道:“以臣愚见,张生孝祥, 文章绵绣, 然其对策未以程氏理学入题, 恐难以夺魁!”

汤思退虽为右相,但这次只为副考官。他从容奏道:“圣上明断, 秦埙文章虽妙, 然有抄袭之嫌, 不及布衣张生文章天成，言为自出, 虽其未以理学入策, 但条理清晰，处处切题。以臣愚见,自然高出一筹。”

高宗笑道:“据卿之意。今科张孝祥理应夺魁?”

汤思退慌忙答道:“圣上圣明,望乞裁决!”

此刻, 周茂振却气急败坏,他迫不及待地奏道:“右相如此袒护张生, 必得其好处无疑, 请陛下圣裁!”

高宗不语, 然汤思退早有准备,他又从容地奏道:“主考官之言差矣, 臣安敢造次, 唯才是举,唯才是举!”

周茂振正要分辩, 秦桧忽从班中站出,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老朽老矣, 拙孙功力不够, 夺魁理应让人三分，一切由陛下圣裁, 满阁不得多言!”

实际上,这是秦桧对周茂振的暗示, 告诉他不必再争。老奸巨滑的他, 猜到皇上已有主见,再争也于事无补了。

高宗这才点头说道:“丞相之言极是, 众卿不必赘言。为大宋江山兴盛，众卿都须‘惟才是举’啊!”说完举起玉管珠毫, 在张孝祥的试卷上批曰:

“敕定:宣州乌江张孝祥,为今科进士第一、敕封状元及第。即日官拜中书舍人。”当即又封曹冠第二名,秦埙第三名。”

众臣齐贺,垂拱殿鼓乐齐鸣, 净鞭三声, 退朝。

“张孝祥中了状元了!”

整个京城为之振动。许多知名的或不知名的, 整天象潮水似的拥向丰乐楼。楼上楼下,围满了观众，个个都想亲眼一睹状元公的丰采。

张孝祥本来是自由自在的人，自从中了状元, 却不得不躲在包居的客房中。这并非是他故作清高, 而是他怕听那些廉价的吹捧或收下一些不相识的礼物。但他心中的狂喜当然不可按捺。一喜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二喜才华初展,报国有门; 三喜使父母承认自己与月娥的婚事有了希望。

三喜临门,岂有不令人乐陶陶之理!

　　记得喜讯传出的第二个清晨, 店铺尚未开门, 却有一位五十来岁的, 自称京城耆老的陈某, 吵着要见孝祥,口中嚷道:

“你们为啥不让我拜见状元公?我有紧急公事要立刻求见!”

店中伙计实在拗不过他,只得禀告, 孝祥让他进了客房，谁知此人进来后倒身下拜，口中喃喃说道:

“状元公替我作主,我在京城居住三十年,考了十一次，一次也没中! 恳求状元公将你的试帖借我一读, 好让我下次沾光! 务求，务求。”

说罢，头象捣蒜似的叩而不止。孝祥被他这一举动弄呆了,只好劝慰道:“老先生起来罢,有话慢说。”

可是耆老仍是拜叩, 口中坚决地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孝祥被他闹得无法,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 将考试副卷递于他。耆老欣喜若狂,立即借了笔墨, 工工正正地将那份对策抄下,千恩万谢而去。

隔了数日, 京城大街小巷到处张贴了用红纸抄的状元公的那份对策, 特别是繁华的酒楼、通衢的大街, 比比皆是。寻常百姓、官宦人家, 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就连一些王孙公子也令家人抄录一份, 闲暇之时琢磨, 企图从中寻出踏入仕途的捷径。一些热衷于功名的举子, 更是连夜辗转抄录，有的甚至将它倒背如流……一时, 张孝祥的名字不翼而飞,飞遍大江南北,甚至穷乡僻壤,成了世人的中心话题。

民间如此, 官场中更是这样。一些有名望的京官,也三三两两私下议论，有的赞扬高宗这次破例录取布衣为状元，而将堂堂丞相之孙置于一旁; 有的猜测说这是圣上有意遏止秦桧的权势, 不让其孙独占鳌头; 有的竭力赞赏张孝祥功力雄厚，书法精美, 人物俊秀, 无怪皇上点了他状元……

　　对于这些街头巷论,孝祥听后皆一笑置之。他也不忙于发表什么意见, 而整日闭门读书。对於一些达官贵人的求见，他一概借故回避, 但对同科中进士的同年却礼尚往来，热情接待。诸如范大成、虞允文、杨万里等,都是他的座上客。

这天夜间,他们四人共聚丰乐楼。酒宴上,他们互相道了年岁,其中虞允文最大, 范成大、杨万里次之, 张孝祥最年轻。虽然年龄相差很大,但他们报国之心都十分强烈。他们从这次考试谈到丞相秦桧,从秦桧谈到秦埙和曹冠。

虞允文见识最广,他用筷子夹了一块肉风趣地说:“告诉你们，曹冠居丞相门下, 是秦埙的恩师, 这次师生同登甲科,看来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杨万里接着说:“难为主考大人打着灯笼在家里找,一个定头名，一个定第三名,哈哈……”

范大成却正经地说:“还是皇上看得清楚,将原来的头名颠倒为第三名, 而第三名又升到第二名,又让我们的张老弟当了状元公, 直是师生有序, 不可谦让啊。”

一席话说得众人大笑。

　　酒过数巡, 他们的话题转到另一名应中进士而没有中的举子。说到他, 大家都很佩服,也很同情。他就是越州山阴人陆游。

还是虞允文首先开炮,他慷慨地说: “陆游才高八斗，去年来京初试, 名列第一,在秦埙之上。没想这下得罪了丞相秦桧，他立即撤换了主考官。不料, 礼部复试, 陆游名次又在秦埙之前, 这下秦桧硬将陆游试卷调来找‘刺’。当他找到试卷中有‘力图恢复社稷’六字, 马上批道‘妄谈国事, 当黜’。就这几个字贻害了陆生的前程。可恨!可惜!”

孝祥当即问道:“这个陆游可就是在此楼上题诗的那人?”杨万里曾与陆游有段交往，他略往粉壁上陆游的手迹一瞥, 知是陆游的手迹,忙道:“就是他! 唉,不知他何年才能入仕!”接着,他将陆游今年落第后告诉的情况讲了一下，“陆游上月回会稽去了, 临走他说丞相在位他就不再进京赶考, 非等秦死后才出仕, 决心之大实所未见。”

这一番话又引起他们慨叹无穷,酒也没有尽兴,最后还是范大成提醒道:“明日状元公还得跨马游城三天,让京城百姓饱览丰姿,今晚就散了罢,改日再聚!”

说罢,酒宴撤去,众人道别而去。

摘取状元桂冠,是谓封建社会里文人的莫大幸事，莫大荣事，莫大要事! 对张孝祥来说,迎接他的固然有锦团花簇, 但也有险恶荆棘。

（未完待续）

2024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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