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1976

风行水上

　　人生已过六十，对“光阴似箭、岁月如流”的感受越来越真切，青春年少时的过往，仿佛就在昨天。过去如流水般的日子里，有欢乐、有悲伤，有甜蜜、有苦涩。那些记忆的片段，犹如一个个老朋友，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

1976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对于中国来说，这一年发生的都是重量级的大事：三位重要政治人物相继逝世；7·28唐山地震，造成二十四万人死亡，十六万人受伤；10月份“四人帮”垮台，文化大革命运动结束。

对于我个人而言，1976年也是难以忘怀的一年。虽然年龄不到14周岁，对国家的政治生活感受不深，而对于学校生活，还是有记忆的。

上半年，受周总理逝世、“四五”天安门诗抄的影响，教师无心上课，学校开批斗会成为家常便饭。一些同学的家长、学校的老师都成为批斗对象。我因为作文“写得好”，文章时常贴在校墙报上，有时还在批斗会上发言。现在想起来真好笑，那些批判文章都是本人从报纸上东拼西凑而成的。

6月份，我初中毕业，参加了“中考”。那时，考高中比现在考大学还难，根据往年的录取情况，我们公社（那时乡称公社）能上高中的总共才10来个人。我们这届人数多，能进入高中是难上加难啊！在那个多事之秋，录取情况迟迟没有公布。在等待消息的两个多月，我每天都是在内心的焦虑和煎熬中度过的。

我在父亲裁缝店里帮忙，父亲趁机要教我做衬衫，我却毫无兴趣。我对自己的未来命运懵懵懂懂，但我深知父亲的人生太辛苦，我不想重复他的生活轨迹。要是考不上高中，我将何去何从呢?我感觉自己就像飘荡在茫茫大海上的小舢板，前路无法预料。

8月底终于有好消息了：我考上了高中。我们大队几十个毕业生真正考上才4名，还有一些同学是因为各种原因录取的，太不容易了。得知消息后，我心中一切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好像光明的未来向我招手。

父亲得知消息也很兴奋，但在高兴之余却愁云满面，我知道父亲在为我11元学费发愁了。

其中原因是这样的：前一年下半年，我的伯父突然提出要分家。其实十几年来，我们两家一直都是各过各的。爷爷过世前留下2间房子，一间为祖宅，另一间是爷爷自己建造的。我家住祖宅，伯父家住后来建造的房子。我的伯父与我爸爸性格完全不同，他好吃懒做，心里会打小九九。他在日用社上班，有固定的收入，生活应该比我家过得轻松。这次分家的细节、各种的不合理不想叙说，结果，是我家与伯父家交换住处，我爸要贴补伯父家400元。那时的400元可不是小数目，我不知道400元值现在多少钱，但我知道78年我当民办教师时，月工资才23元。这400元不仅耗尽我家微薄的积蓄，还让父亲背上沉重的债务，我们的日子过得举步维艰。

父亲思考多日后，有一天严肃地对我说：“我们家没有背景（靠山），你就是高中毕业了，也不能上中专或大学，你还是跟我学做衣服吧！”1976年还没有恢复高考，文革期间，我们老家能去读中专、师范院校、大学的都是关系户子弟，名曰“工农兵学员”，平民百姓成绩再好也没有机会读书。另外，父亲当时可能考虑我是家里老大，如果跟他学手艺，可以增加家庭收入，减轻家庭负担。

我听完父亲的话，不争气的眼泪不停地滚落，恨恨地说：“不！” 然后跑回家，在床上哭了半天。那天以后，我照样去店里帮忙，但我每天行尸走肉般的过日子，缝衣服心不在焉，经常犯错，人也有点抑郁了。

有一天中午，我去旱厕解手，突然看到地上有个小钱包。我拿起来打开一看，眼珠子亮了，钱包里竟然有21元，两张10元和一张1元的纸币。当时我是惊讶、紧张、狂喜几种心情夹杂在一起，心想：这下我的学费不就解决了吗？我屏住呼吸，快速扫视四周，没有一个人。我赶紧把钱包揣进口袋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心砰砰直跳，好像自己是个贼，偷了别人的钱。回到店里，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一直惴惴不安，口袋里像藏着一团火。

　　我恍恍惚惚地做事，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隔壁鞋铺店里传来同学S的哭声，夹杂着她爸爸骂声。我听到她爸爸训斥声：“对你说过多次了，不要天天把钱包放在身边，这下好了，钱包丢了，学费没了，你也不用去读高中了！”S的哭声更响了。我恍然大悟，我捡的钱包是S丢的。

她本不在录取之列，是因为有家长去跟领导闹，本该读农中的她，才有机会入读普通高中。S一家人自然非常高兴，加上家境殷实，父母早早给她准备了学费和零用钱。S更是片刻不离钱包，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睡觉都要手揣着钱包。今天竟然会失手弄丢了钱包？

怎么办？还钱包，意味着我将失去读书机会，不还，也没人知道，不能给她，捡的不算偷。但心里头总是觉得不踏实。心想：S没了钱，她爸爸真的不让她读书了。那时的想法很单纯，看问题总认为非此即彼。我很纠结，不自觉地捏紧口袋里的钱包。但从小所受的教育告诉我，这钱不能“昧”，否则我的心永远不安。

我走到隔壁，轻轻地对S说：“这个钱包是我中午在茅坑里捡到的，是你的吗？”

S看到钱包，转哭为笑，迫不及待地拿过钱包，连连说：“是我的！是我的！”

S的爸爸亲切地夸我：“阿娒（mei温州方言），你真好！”

此时此刻，我的心好坦然啊！

S对此事一直心怀感激，在高中毕业前夕，送一本笔记本给我留作纪念。这本笔记本我至今还保存着。

当时，我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回到自家店里，自始至终爸爸对此事一无所知。

第二天，父亲告诉我，他决定让我上高中。父亲的突然转变想法，可能是娟的爸爸把昨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我如释重负，一心期待着开学。可是这一等就是三、四个月啊！众所周知的原因，9月份，伟人逝世；10月份，粉碎“四人帮”，文革就此落幕。处于历史转折关口，我们的开学时间一拖再拖，值到12月下旬，过了冬至，我们吃过“冬节汤团”，才开始我们的高中生活。

时间过得真快，一恍间48年了。1976年的很多片段历历在目，那些远逝的经历已成人生味道，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甜蜜地存在着，不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