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和与合理（一）

一叶惊弦

　　最近大家都在网上看到，李子柒回归复出的事情。时隔三年之久，李子柒打了一场胜仗回来（应该可以说她是胜利了），让我们又想起她过去的那些自媒体视频，我们都被她拍摄的乡村唯美镜头吸引。一度以为那就是真实的乡村生活，一度引得很多城里人想要辞去工作，回到小村里，买上一所宅子，“乡村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最近学生给我推荐马子阳（笔名少年怒马）的《一字一句读红楼》，被作者幽默风趣又与时俱进的语言风格所感染，突然间就觉得代沟很大。

我总是喜欢回忆过去，年岁越大，越容易怀旧。像头牛一般，独自安居一隅，静静地反刍，把过去那些事儿颠来倒去翻来覆去回忆。其实，人即便年岁见长，也还是要换点新鲜血液的。

于是就耐着性子把书往下读，更何况，确实写得很精彩。

　　《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为迎接元妃归省，贾府修建了省亲别院——大观园，园中景致众多，稻香村，就是其中一处。和大观园其他建筑的富丽华贵不同，此处的田园农舍，一派郊野气色，引得贾政有“归农之意”。在归省之后，为免园中景致“寥落”，元妃命家中姊妹入园居住，李纨便“住了稻香村”。后来探春起海棠诗社，定了稻香村做社，李纨也因其住处，自号“稻香老农”，做了社长。

书中描述：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

　　人力穿凿出一片乡野农田村舍于亭台水榭江南园林之中，不也违和至极么？ 但贾政却喜欢得不得了，对此设计赞不绝口。

贾政这人是个典型的腐儒，看上去一本正经，即便他身上有很多好笑之处，也能像一个善于说笑话的人，自己本身能制造许多笑点，但自己却能忍住不笑。

明明心里对宝玉很满意，出口却成责备，夸赞的话出不了口，让人看着别扭。我们经常说要“爱就要说出口”，到了贾政这里根本行不通，要是真夸赞了得把宝玉吓坏。

明明这一处景致在大观园中很是违和，像极了今天全是现代化的建筑中，整出个科技复古，他却很是满意，众人建议弄个酒幡招展也不错，全是迎合他的拍马溜须之言。关键这里缺少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大环境，一看就假，他也意在其中。

明明自己一心钻营官场，并且希望宝玉也努力读书以后也走他的路子，却又说自己想要和陶渊明一样，以后种二亩薄田清贫度日。从他所有的举动来看，他会舍得弃了自己的官职做个隐士？

他的前后矛盾，违和，本身很好笑。感觉他真的是一本正经演闹剧的人，让人想到卓别林的表演。

这大概也是这一类人的共同的心理需求和精神向往。

　　《牡丹亭》中写的和《红楼梦》最有共鸣的一段，就是杜太守下乡劝农。

《牡丹亭 · 劝农》 （ 明 · 汤显祖）【夜游朝】“时节时节，过了春三二月。乍晴膏雨烟浓，太守春深劝农。想俺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远乡僻坞，有抛荒游懒的，何由得知？昨已分付该县置买花酒，待本府亲自劝农。

分付起行。 近乡之处，正是：“为乘阳气行春令，不是闲游玩物华。”

【前腔】白发年来公事寡。听儿童笑语喧哗。太守巡游，春风满马。敢借着这务农宣化？

【排歌】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竹篱茅舍酒旗儿叉。雨过炊烟一缕斜。提壶叫，布谷喳。

待我一观。美哉此乡，真个清而可乐也。你看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

【八声甘州】平原麦洒，翠波摇翦翦，绿畴如画。如酥嫩雨，绕塍春色苴。趁江南土疏田脉佳。

【前腔】千村转岁华。愚父老香盆，儿童竹马。阳春有脚，经过百姓人家。月明无犬吠黄花，雨过有人耕绿野。

杜太守乡下劝农，但农民哪里需要劝？太守怕是借由劝农之便，行游春之实吧。到了乡下，一派山野园林之色，大自然让人身心放松，通体舒泰，比起批阅官府公文，应对宦海浮沉，小心尔虞我诈，枯坐府衙，不有趣太多？

杜太守是个双标之人。他自己游春快活，自己女儿杜丽娘连自家后花园都没有去过，长到十六芳龄，未曾出过闺阁。

出游乡野这样快活，可见隐居田园，有多么诱人。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同王维一样，能够整一个辋川别业，流连其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周敦颐一样，在府衙近处开凿大片莲池，随时欣赏。

那么贾政，他一看到稻香村，忍不住起了莼鲈之思，也变得合理了。

　　这个合理，黑格尔早已有言。

黑格尔说过：存在即合理。

贾政人在官场，从小接受的读书理念和人生规划，是做个规矩的儒家士大夫，无需自我意识。他也一直就像个提线木偶，他是上一代家长造就的合格典型，他也按照这个路子来打造宝玉但没有成功。难怪他一看到宝玉就来气，如果让他做主宝玉的婚事，大概也是满意宝钗而非黛玉，即便他和贾敏是亲兄妹。亲兄妹怎么比得过亲父子？亲兄妹怎么重得过家族兴旺？

但他在外人面前是员外郎，在贾母面前是乖儿子，在皇帝面前是忠心臣，在王夫人面前是冷夫君，在宝玉面前是严厉父，那么他在谁面前是真实的自己？有人说他在赵姨娘周姨娘面前可以做自己，我想起《邹忌讽齐王纳谏》，在小妾面前真能做自己吗？

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行。唯独隐秘在内心深处的想法，才是真正的自己。贾政无一天不在人前表演，无一刻不在内心渴望，摆脱枷锁的束缚，让自己放松。

看到稻香村的景致，这让人舒心啊。想起秦观的那首词《行香子》：

树绕村庄， 水满陂塘。倚东风， 豪兴徜徉。小园几许， 收尽春光。有桃花红， 李花白， 菜花黄。

远远围墙， 隐隐茅堂。飏青旗， 流水桥旁。偶然乘兴， 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心下欢喜，那一瞬间的想法是真心实意的，又是合理的。哪怕他平日里再怎么端着，此时此刻，精神也达到了诗意栖息的状态。假归假，违和是违和，但也可以满足贾政公务之余，常来此处看看走走。

当然他不会来此处，一因寡居儿媳住在此地，他来算个什么事儿？不得避嫌。二来他那内心深处隐秘的想法，也不能宣之于众，那不是他的人设啊。

　　第二点合理之处，在于一个人对某样东西的审美疲劳。再美好的东西，看太多了也会生厌，再可口的食物，也不能顿顿上桌。人不得有点新鲜需求么？

荣国府里处处雕梁画栋，一派雍容华贵，那是冰冷肃静的居所，很佩服贾府大人们身在其中，一点不觉得沉闷。那种老式房屋，四四方方规划单调，房屋里面陈设的家具，也是四四方方颜色暗沉，那种雕花大床固然气派高贵，但说真的四周严密挂上帐幔人在其中会不会出不来气？还不如大观园潇湘馆里置于窗下的那张简薄的贵妃塌。

大观园里别有天地。里面可以穿园绕径，寻花问柳。里面廊桥水榭，花圃汀州。我们和刘姥姥一样，进去一看就像是“比画儿里的还好看”“只有画儿里才得见”，但贾政不是刘姥姥啊，他什么景致没见过？江南园林贾家在南京有，北方园林他家里不仅有，他平日里社交做客不见的多了去？处在他这一阶层，谁家的园林会差了去？即便大观园之美，也是看看就过，竟然不如稻香村的违和景致来的吸引人。

我们稀奇的，他早已司空见惯，我们惊叹的，他早已习以为常。贾家什么人家？那是“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啊，几代人累积下来的资本，雄厚不凡，况且还有一个女儿是当朝贵妃。真正的贵族，不是什么暴发户，不是仅仅有钱，他们的各方面的修养，决定他们的眼界与格局。

让我们想到了魏晋南北朝，陈郡谢氏，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清河崔氏，沁阳郗氏，兰陵萧氏……都是士族大家，都有极好的修养。山水诗和山水小品文，在魏晋南北朝盛行，绝非偶然。

　　当然，曹雪芹在大观园里设一个稻香村，自有他自己的一番心思。至于到底有哪些深意，自有红学家们给出合理解读。

不过，从小在乡村长大的我，觉得很多文人虽然写田园诗，爱田园生活，向往田园诗意，但真叫他回归田园，怕是吃不了那个苦。

你只知道夏夜满天星斗，却不知道蚊虫能把你裹得寸步难行。

你只知道获稻获麦的喜悦，却不知道汗水伴着劳累需要多大的坚忍。

你只知道清粥小菜很开胃，却不知道“何不食肉糜”是个笑话。

你只知道“田园将芜胡不归”，却不知道“五斗米折腰”的残酷现实。

归园田居，想想而已。

　　仅代表个人看法，许多不足之处请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