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钩沉（七）

大方

在小九华街居住期间，姆妈虽遭遇过不少困惑，然而毕竟是另立门户，不受摆布束缚，且当年子女少，生活压力不大，故心情基本上还是愉悦的。更因那时还较年轻，精力充沛，忙完家务，尚有闲情逸致与好邻去商场、戏院……当然，手头不宽裕的她们有自知之明，从不逛繁华时尚的淮海路、南京路，仅在小南门周边的小商店挑选一些经济实惠的廉价商品；她们也从不去高级的剧场捧名角，只在董家渡一家小戏院，看草班子演出的绍兴戏；巧手能干的姆妈常将便宜淘来的布料、绒线，乐为自己、子女及邻居量体裁衣，结织毛线；有时还兴趣盎然地自己作画打样细心刺绣；逢年过节，姆妈比小孩还兴奋高兴，忙于展示手艺厨技:磨米粉做糕点，包汤圆，裏棕子，制酱肉……忙得不亦乐乎。春节前赶制小孩的新衣新鞋；端午节时，为幼童做老虎头鞋，用丝线编手镯；立夏节时染好红蛋，放进彩线编织的蛋套内……也许受姆妈情绪的感染，一贯冷漠的父亲，居然也偶尔展示他的技能。他用铁丝编好骨架再用绿色透明纸糊制的蟹灯，以及I用竹片编搭骨架白纸糊制的兔灯，都十分精緻、维妙维肖；他做的风筝既好看又放飞得很高；他为邻居书写的春联，更受大家赞誉，评议较路边代写书信的老先生写得还要漂亮……

当年的生活很为清贫，但也真的很充实快乐。

姆妈生性怯懦，甚怕惹事生非，她单独活动的轧跡就在五百米范围之内。至于兆龙舅、昌生舅的家，虽远了点，但也不过是多走几分钟路而己。因此当年姆妈带我走亲眷家，最多的就是这二家。其它亲眷家住得远，姆妈认不得路，又捨不得化钱乘车，故基本上不走动。兆龙舅当年的家在小南门周边的一处棚户区内，一次雨过天情的日子去他家探望，只见区内房屋东倒西歪，破旧简陋；道路泥泞，寸步难行。更见一个个仅用苇蓆卷起的“滚地龙”四处分布，大人小孩钻进爬出，很为狼狈。兆龙舅住的那间低矮的竹泥墙茅草顶的房子，面积不大，屋内家具也仅有床、箱子、碗橱、小拼桌及几只凳子，然而在这区域内，居然算条件较好了。姆妈和我穿着作客衣䢎出此地，可大大吸引众人的眼球，我们顿时成了此处的贵客、稀客。同样的，那时候我家也是门庭稀落，除了兆菊姨与她的半盲的老妈常来走动外，末记得有其它亲戚前来串门，甚至亲娘舅仿佛也未曾光临过。后来成年后才知晓并透悟出其中的隐情。

也许受收入少的影响，父母基本上不给子女的需用錢，我也没胆量在代购油盐酱醋时乘机揩油，因此常常身无分文，甚少有零食品尝。但是，每年外婆寄到我家满满一大并干箱数十斤的特大烤虾，鲜美可口，天天吃上几只可大大解馋！至今回味无穷。

实际上，当年这条街上的孩子，绝大多数都是手上无钱的，都属放养的野孩子。零食、玩具、课外读品对他们而言都属奢侈品，至于影剧院、游乐场、公园更是无缘。当年，小孩们活动场所只能局限于马路上、弄堂内。小九华街很窄，也无人行道概念，好在并无任何车辆通行，安全无虞。那个荒废的小庙宇，信徒们不来了，野蛮小鬼们则进来藏猫猫了。我是个胆小鬼，每进去一次，晚上就做噩梦，梦見狰狞面目的黑、白俩无常前来索命。

若论野蛮小鬼，我这个被众位老师评价为懦弱胆胠的学生可实在是不夠格。由于胆小，我的行迹与姆妈一样，绝不超逾五百米方园。我不知道中华路与人民路是互联且环合的；我不曾去过与小九华街西接的乔家路，自然也不知道那里有徐光啟及乔将军的故居；我没有单独游逛邻近的城隍庙，也没有到过文庙去瞻仰孔夫子，更没有闯荡南京路淮海路的勇气；至于街东的王家码头路，也是一时心血来潮，竟然是莫名其妙地独自一人走到路尽头，惊喜地发现宽阔的黄浦江就在眼前。江畔无堤坝，水面与地面几近相平。江边上数十条小舢板船杂乱无章地仃泊着，岸上则处处堆放着各类货物……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时我除了曾白相过一次大世界，另外电影院的大门似乎也只进去一、二次。当年的我，真的是个井中之蛙，孤陋寡闻，狂为都市人矣！

现今追思起来，真的好羡慕那些野蛮小鬼，也好敬佩那些闯祸坯。他们可不是仅見过黄浦江，他们可在黄浦江里游过泳、摸过鱼！他们在中百一店，上上下下无数遍自动扶梯；他们敢翻过蓬莱公园的围墙，到里面捉蟋蟀、粘“野胡子”；他们能老脸皮去附近教堂领施舍的糕点；他们也有本事，混到来访的苏联军舰上去参观……他们更是小九华街的主人、精灵，滚起铁圈，横行霸道；打起群架，三、五成伙，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玩起官兵捉强盗，官兵神勇，强盗剽悍；玩起老鹰捉小鸡，只只小鸡逃得欢。只不过游戏版中，老鹰、小鸡均为小孩，且老鹰手无寸铁，抓着小鸡后也是嘻皮笑脸。而现实版上演的老鹰，可大多为凶巴巴的老妈，手里拿的是扫帚🧹巴、丫叉头，一旦抓着小鸡，即闻鬼哭狼嚎之声。

与这里大多数家长不同的是，我家的父母绝对是太文明了：从来不打孩子，甚至连严声怒骂也听不到。同时又与那些家教甚严的家长不同的是,我家的父母对孩子绝对放任自流，既不过问平时行为举止，甚至连学业也不关心不督促。1

母亲与房东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