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天行健（张六爷）

　　写下这个老气横秋的标题，我忍不住笑了。这很像在抄袭朱自清先生，近百年前（1925年），他写了回忆性散文《背影》，是现在中学语文书里的一篇经典课文。

我这一生，因为实行基本国策，注定只有一个女儿，但我命好，女儿很贴心。知道的人，都说她不是我的小棉袄，是小皮袄；没有儿子，也不是我一辈子无法治愈的遗憾，我有大侄子。

大侄子对我的好，快赶上对他爸了，我简直是他爸的副职——副爸。我觉得我太幸运了，儿女双全，我想使劲享受我的幸运。

为切除多发性结肠息肉，我第四次住进了徐家汇中心医院，很幸运地，四次都是由同一个医生给我做手术。这位专家，是大侄子给我找的沪上名医，他老兄曾经用内镜下黏膜切除术，成功取出人体内质量最大的息肉，荣登吉尼斯世界纪录。病房走廊的墙上，挂着他和其他同仁的光辉照片和英雄事迹。

市声已息的深夜，同室的病友都在打鼾，偶尔有人翻一下身，喉咙里发出叽哩咕噜的轻微响声。我咬紧牙关喝下去2000CC的电解质水后，昏昏欲睡中，肛门开始不那么听话，时而挛缩，时而舒展，第二信号系统让我不靠谱地联想起两个成语：忍俊不禁、欲言又止。夜班护士尽职尽责，反复把我从床上打起来，不让睡觉，逼着我迈开腿走路，增加肠蠕动。等到东方既白，酣畅淋漓一泻千里的膨胀肚皮瘪下去了，她还叮嘱我要用手机拍抽水马桶里的清水照片上传，以证明肠道中确实空空如也，符合手术的标准和要求。

作为晚上陪护病人的家属，天生佛相的大侄子在一旁眉头紧蹙，扶着我无数次上厕所。他心疼我，对我的眷注和体贴，完全合乎佛教徒式的爱心。他虽然不是剃度出家的僧侣，但皈依佛门的时间已经很长，生活中遵守各种戒律。在田林东路的三居室内，客厅里小小的佛龛里点了一盏长明灯，他压根就没想到要买什么好家具，没关心过自己衣服穿的怎样，对他来说，帮助别人重要得多。

那一刻，他担心我身体吃不消。是的，一年多的时间里，连续做四次内窥镜微创手术，频繁的泻药灌肠和静脉麻醉，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让我自己也忧心忡忡。

黎明静静来临。一夜未眠的叔侄二人，疲惫地迎接窗外的橘红晨曦。我送他离开病房，走向电梯间。

“赶紧回家睡一会吧！”

“不。我先去菜市场买点活鱼，代你放生，然后就去上班。”

“放生？”

“嗯！放生是十善之首，功德最大，既直接又快速，改变命运的力量最为显著。”

我被他一板一眼的认真（天真）回答狠狠“电”了一下，心里像掉进了一丸薄荷，涟漪般迅速溶化，弥漫开来……

这是个美丽的迷信。

大凡迷信都有这般特点，后果不成立，但禁忌中包含的精神企图却是善良和高贵的。

他拖着灌铅的腿，走进电梯，留给我一个福慧双修的敦厚背影。这个背影，昭示着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它重新编辑了我对人间的印象。

我的眼角有点湿润了。

我本不想把他纯洁的宗教行为作为一桩精神事件记入个人史册，但是出院小结上“未见息肉、溃疡、肿物”的神奇喜讯，还是让我拿起笔写下了这篇小文。

我的生命画册又添置了新的页码，我的体能电池又注入了新的热力。

多发性结肠息肉彻底没有了，这一切，和我大侄子的放生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