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眼镜戴了四十年,度数逐年上涨,堪比GDP。直到今年度数过千,世界在我眼里依然混沌模糊,一米开外站个人,鼻子眉眼分不清。晚上出门散步,总得与牛先生挽着胳膊牵着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静好图,不知被多少人揶揄。其实谁知道俺心里真正的苦楚:看不清路,看不清台阶,光膝盖就不知被磕了多少次。“老鸳鸯出行图”是被无数个“咕噜”摔出来的。</p><p class="ql-block">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恐慌,也向坏处想:眼底出问题了?失明,也许不止是失明,眼睛出现了病变……</p><p class="ql-block">如果看不见了怎么办?一个从光明进入黑暗的人,是不是比由奢入俭更难更痛苦?</p><p class="ql-block">80后的小同事说,姐,就你这眼睛,都耽误看孙子……</p><p class="ql-block">记得看过一篇外国小说,故事里的人都得了失明传染病,他说的失明,并非传统的眼前一片漆黑,而是“好像在浓雾里,好像掉进了牛奶海里”。传染病吞没的不仅是眼睛,也让大脑成为“视而不见”的摆设。人们很快像动物一样生活,人性的复杂与黑暗最终浮现。</p><p class="ql-block">我现在的状态像极了这种失明传染病“好像在浓雾里,好像掉进了牛奶海里”。但是大脑却没变成“视而不见”的摆设,也没有浮现“人性的复杂与黑暗”,反倒是不断浮现出眼瞎后的恐慌。</p><p class="ql-block">“朋友们啊,如今一切物体全都模糊浑黄,我所能够见到的不过是连绵的梦魇。”</p><p class="ql-block">晚年的博尔赫斯将失明比作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朋友的面孔消失了,镜子里空无一人,再以后东西开始模糊不清了。</p><p class="ql-block">诗意的表达,仿佛没有对黑暗的恐惧。但诗人里尔克说:“那一个盲人站在桥上,灰暗如无名之国的界桩”</p><p class="ql-block">凡人如我,光是想想都令人窒息。</p><p class="ql-block">不能再拖拉下去了。赶紧去了当地比较有名的眼科医院。医生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小仪器一照,三分钟不到,诊断结果出来了:老年白内障。</p><p class="ql-block">如雷灌顶!老年~白内障?我老年了吗?即使老黄瓜刷绿漆,那一层假绿也足够忽悠的我自己内心草木茂盛,何曾有过桑榆之感?白内障?不都是七老八十才得吗?怎么就落在我头上,听起来简直就是笑话。</p><p class="ql-block">你怎么就不会得白内障?不是什么大毛病,人老的缘故……</p><p class="ql-block">大夫轻轻反问一句,让俺哑口无言。</p><p class="ql-block">难怪,这个白内障科的医护,对所有患者的称谓,男“大爷”女“大姨”,像统一好了口径一样。</p><p class="ql-block">白内障,不过是衰老敲响的警钟罢了。</p><p class="ql-block">仍然如一记重击。</p><p class="ql-block">这一年,我感觉自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败,在失去。打捞记忆成了每天必修课,想起一句话忘了在哪看到,得去朋友圈或公众号搜个遍。想起一本书,忘了书名和作者,好像拍过电影,演员是谁,名字记不得了,但记得他拍过的另一部片子,还好,这部片名记得……就这样,每天瞎忙于穿梭时空,如果有线头还好,终能找到,很多时候就是一篇小说开头第一句“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看过,内容也还大约记得,但是怎么也想不起书名了。</p><p class="ql-block">“耳聋眼瞎”,四岁半的小外孙,没有褒义与贬义的概念,但却用一个确切无比的成语描述出了姥姥现状。</p><p class="ql-block">失明,失聪,失忆?</p><p class="ql-block">或许我不一定在某一天突然失忆,但肯定都在慢慢丢失。鲁迅说:“我也还有记忆的,但是零落得很,我自己觉得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的鱼鳞,有些还留在身上,有些是掉到水里去了。将水一搅,有几片还会翻腾,闪烁,然而中间混着血丝。”</p><p class="ql-block">生命,真真就是一个慢慢失去的过程。</p><p class="ql-block">本来以为人的生命力量可能在老年出现另一个高潮,用新的眼光去看周围的一切,摆脱过去那些焦虑,进入平静,回到不断新生的、单纯的婴儿状态。</p><p class="ql-block">但我无法宁静,年龄给我的睿智和豁达根本不够用。很多夜晚的梦境都在疲于奔命,要么迈不开腿要么拨不出电话。</p><p class="ql-block">我不在乎几条皱纹多少白发,但我真的在乎怎样活着,害怕身体限制我行走和阅读,从而心智退化和精神荒芜,害怕余下的人生成了所谓的垃圾时间——连我自己都嫌弃。</p><p class="ql-block">表面的平静难掩内心的焦虑与不适,所以,手术后,牙龈肿痛,嗓子疼的咽不下东西,种种不适反噬而至。</p><p class="ql-block">好在,白内障真的是一个小手术。但在进手术室之前,我仍然在心里默念了数声“阿弥陀佛”,以此来缓解平复内心的紧张。</p><p class="ql-block">双眼白内障,必须间隔来做,半月一个。</p><p class="ql-block">这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做了的一只,近视度数保留了300度,独眼看世界,一片明媚。没做的一只,没法戴眼镜,一片馄饨。双眼看世界,一片花里胡哨,晃的头晕。所以,那段时间我活的是一半清楚一半糊涂。</p><p class="ql-block">大夫再三叮嘱,不能看书不能看电脑手机。还说,眼睛得省着点用,之所以不到六十岁就白内障,与用眼过度,高度近视有很大关系。</p><p class="ql-block">哎呀呀,不能阅读的日子,如何自处?听吧听吧听吧……闭目养神,半梦半醒中,手机在耳边循环往复的播放。</p><p class="ql-block">终于,一个月的时间,世界还我一片明媚。</p><p class="ql-block">但是,却给了我一个失真的世界。做完白内障的眼睛看人看物看字,通通大了一圈,就像眼睛里按了一个放大器。</p><p class="ql-block">嗨,失真总比失明强。以后谨记“眼见不为实”即可。</p><p class="ql-block">那么,什么才是真实呢?红楼梦里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p><p class="ql-block">哪里有什么绝对的真与假,有还无?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真真假假不过是全在于个人的心理认定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