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的天堂

光平子/湖上散客

　　我从小认为， 只要生活有了水果，人间也就变成天堂。小学老师说，人原本是丛林中的猿猴所变，猿猴攀缘在树枝上，靠采摘水果生存。孙悟空也是吃水果的，无论是花果山还是蟠桃园，孙悟空上天入地，就是为了有水果的无双美味。所以，小时候最大愿望，就是将水果当饭吃，天天有各样水果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就像孙悟空一样。用现在时髦话就是实现“水果自由”。遗憾的是，那时候连饭也吃不饱，母亲常用红薯、野菜补充，才算勉强保证全家人不挨饿。所以，“水果自由”也就是嘴馋小孩的胡思乱想而已。

老家山多地少、出产有限，家家户户都为吃饱饭犯愁，大人哪会花钱给小孩去买水果。但是，在山区生活也有个好处，不同季节山上都有野果成熟。这些天然的野果，也就是童年最有机会吃到的水果了。

到了夏至，胡颓子由青变黄、再变成嫣红，一串串果实像小灯笼般，实在是招摇可爱。成熟胡颓子酸甜可口，是最早能尝到的野果味道。等过了芒种，遍地浆果陆续成熟，有硕大的覆盆子，有红玛瑙般的拖田茑，灿若繁星的筛丝茑，还有泽公茑、锄头茑，从芒种一直到冬至，有十几种野生浆果可以采摘。这些浆果，有的鲜甜如蜜，有的甜中带酸，反正都非常好吃。南山生长着一种特殊浆果，我们称它乌珠茑。成熟后果实乌黑发亮，入口蜜甜即化，是野生浆果中最好吃的。长大后吃到甜品中有进口黑莓，样子与南山乌珠茑无异。只不过进口黑莓有较粗籽粒影响口味，味道比不上南山的乌珠茑。我就把乌珠茑取名中华黑莓，还建议种子培育专家可以做野生中华黑莓的驯化课题。

除了浆果，山上还有许多其他野果。夏天有野樱桃、野桃子、野杨梅，秋天有野葡萄、野猕猴桃、八月炸，冬天有野柿子、五味子、鸡爪梨。野果子个头较小，也没有人工种植水果鲜美多汁。但对吃不到水果的山里孩子，就是上天赐予的最美滋味了。这些斑斓的野果，抵御了贫困生活的艰辛，再苦的日子也变得甜美起来。

我父亲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了。祖上挣下的家产被土改了，又戴上一顶高帽子，这顶帽子沉重到足以压弯全家人腰背。父亲是民国中学生，1950年就参加工作，做过扫盲学校教员、土改工作组、粮食统购统销、筹建东阳农行等工作。三年饥荒，祖父去世，祖母被当作“五类分钟”批斗，母亲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于是父亲辞职回家，起早贪黑干农活养活一大家子。 等哥哥姐姐逐渐长大，为父亲分担一些辛劳。日子慢慢才好起来，粗茶淡饭可以填饱全家肚子。

因为父亲有文化，村里修建大礼堂、茶叶加工厂时，就拜托父亲到城里找关系，购买紧缺的水泥、石灰等必需建材。一个夏日傍晚，父亲风尘仆仆地出差回来，从网兜里取出水果分给孩子们。手中水果形状像苹果，颜色又像梨子般翠色，我就问这是啥水果。父亲说是“苹果梨”，用苹果树和梨树嫁接而成。我就感到非常神奇。拿着苹果梨跑去玩伴面前炫耀，他们一样吃不到水果，又像苹果又像梨的稀罕物更是闻所未闻。让每人咬一小口苹果梨，小伙伴就要一起分享快乐。当甜蜜滋味充溢口腔，我们觉得那就是世上最美味道了。

父亲知道孩子们喜欢水果，就在房屋边种了一株梨树。梨树长得很快，三四年后就开始开花结果。到盛夏季节，梨子成熟果皮青绿，咬开后果肉雪白多汁。父亲说，这品种叫雪花梨。这株梨树越来越大，大年时能摘一担雪花梨。父母都是热情大方的人，摘了梨子四方邻居都要分到，还要送些给外婆家亲戚，我们自己也只能尝尝鲜。这株梨树结了二十几年果，后来邻家在附近建房，挖伤了树根枯萎死去。

山林包干到户后，父亲先在金银坑横路顶，种了几十株桃树、梨树和李树。几年后，果树在春天开出粉红桃花和雪白的梨花、李花，远看像山腰间飘来一朵彩霞，成了村子里最美的风景。我高中毕业那年，父亲作为水果专业户培育对象，参加东阳县果树种植技术培训。那年冬天，父亲带着全家人到一个叫“大腰”的山坡上垦荒。全家花了两个月时间，将这片缓坡开垦成几十块梯田。父亲从县林业局运回红心李树苗，按三米见方一株树的密度，将缓坡梯田全部种上果树。父亲说，李树结果要三四年，长成大树要六七年，这几年地上要套种庄稼，既出产粮食又养护了果树，一举两得。我们家除耕种包干到户的田地，还要耕种这片额外的梯田，成了全村最忙的人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这片梯田上种植玉米、大豆、红薯和白术，家里粮仓装满了粮食，红薯磨炼成淀粉还可以卖钱，白术是道地药材也能卖钱。我们家变成村里最殷实人家之一。

李子树长大后，到农历六月李子成熟，累累硕果就压弯树枝。红心李是李子中最好品种，果型硕大饱满、颜色紫红晶莹，咬一口满嘴鲜红果汁，味道美极了。每次跟着父亲和哥哥姐姐上山采摘李子，我都要先挑树上最大果子大快朵颐。看着眼前满山满坡的果树，心里想父亲简直比孙悟空还神奇，他送给全家人整整一座花果山啊。我越发对父亲崇拜起来。李子虽美，但家里人吃不了那么多，即便送一些亲朋好友，还有很多需要挑到市场上出售。全家人就需要付出更多力气。父亲告诉全家人，“勤有功、嬉无益”，不付出劳动就不可能有收获。

我参加工作后，就有机会到各地去出差。有时间我就喜欢去当地水果市场逛逛，买来一些本地水果品尝。这既是小时候就养成对水果的热爱，也是对旅行地风物的考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你去岭南或者东南亚，荔枝、龙眼、芒果、香蕉、椰子榴莲和山竹等热带水果，是你旅途甜蜜的伴侣。你去大西北旅行，苹果、红枣、葡萄、哈密瓜必须吃个够。如果去大东北，也有大樱桃、黄姑娘和冻秋梨可以品尝。如果穿越太平洋抵达美洲，那里有美味的火龙果、潘石榴、仙人掌果、牛油果。今天，天南地北的奇珍异果市场上都能买到，但在原产地吃水果却另有趣味。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因为爱上一种水果所以爱上一个地方，可见水果的魅力有多大。

也有的水果一开始吃不习惯，但食髓知味后却又会疯狂迷恋，从此路转粉一发不可收拾。九十年代我第一次到新马泰旅行，导游向我们推荐必吃水果榴莲和山竹，说榴莲是水果之王，山竹则是水果之后。山竹果肉洁白无瑕，味道极甜蜜，人人都喜欢吃。在泰国公交车上，有气味令人捂鼻子，原来有人刚吃过榴莲。第一次见识榴莲，就被它强大“气场”震惊，令人不敢下口。但你鼓起勇气咬下第一口，一种从未品尝、无比甜绵软的味道从味蕾闪电般传到大脑，无与伦比美味刹那令人醍醐灌顶。这闻着臭吃着美的榴莲，一旦尝过、终身爱上。第一次见到牛油果不知道怎么吃，剥开紫黑的果皮咬了一口，觉得寡淡无味、非常难吃，对它昂贵价格不可思议。后来在西餐厅吃了一次牛油果沙拉，居然口感细腻、美味无比。内行人告诉我，牛油果遇见沙拉、酱油后，就能激发出独特美味来。原来吃东西也需要门道，方法不同效果也就天差地别。

说回我生活的江南。度过物质贫乏年代，蓦然发现水果最多地方原来就是江南，江南才是吃货们的水果天堂啊。你看，春天江南出产樱桃、草莓；夏天是水果旺季，上市的水果有桃子、李子、梨，有西瓜、甜瓜、香瓜，有杨梅、枇杷、葡萄，多得数不清、吃不过来。即便到了秋冬，还有秋桃、秋梨、冬枣、柿子、猕猴桃等。江南一年四季都有时令水果。如果你酷爱水果，生活在江南就像活在快乐的天堂里了。

父母亲去世后，儿女们将他们合葬在金银坑山坡上。墓地附近是他们生前耕种的土地。儿女们在墓前栽种了一株桂花、一株香榧树和一丛覆盆子。母亲生前喜欢香喷喷的桂花，每年还要搜集桂花做桂花糕给家人吃。父亲喜欢水果，特别是香榧和覆盆子。他一辈子种了那么多水果给家人吃、给亲朋好友和十里八乡人吃。如今，父母身边种着最喜欢的花果，他们也算是生活在天堂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