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茅的召唤

石绍河

斑茅的召唤

石绍河

离我家居住的小区不到一百米，是澧水的支流郁水。前几年，两岸陆续修筑了河堤。修堤清基时挖出的泥土，完工后回填在墙脚护堤。春夏季节，河里来了洪水，如一只巨手，把高低不平的泥堆摸平，成一溜倾斜的河滩；又像一面大筛，把细土筛出带走，只留下大小不一的卵石。常有人从河堤留着的通道台阶下到河滩，踩着卵石跳舞似的走到水边钓鱼、洗衣、静坐、戏水。

我常在河堤上散步，走着走着，把头伸出护栏，往河滩上看。起初，只看见河滩上长出一些杂草，仔细分辨，有水芹、苍耳、葎草、鬼针草，还有青葙、狗尾草、麦蒿、野菠菜、一年蓬等，沿堤铺开，呈浅绿淡黄的颜色，河滩坡岸有了丝丝生气。后来，看见河滩上长出几丛斑茅，这儿一团，那儿一簇，远望去，像一个个大蘑菇或大草墩。斑茅虽是草本植物，却有三、四米高，根茎粗壮，茅秆直立，生命力极强。它在河滩上一落户，立刻显示其霸主野心，抢占地盘，肆意生长，迅速连成片，抱成团，河滩坡岸成了它们的最好家园。也有一些植物想和斑茅一争高下，斑茅丛中便可见一株木芙蓉，几蓬水麻，三五棵构树、枫杨。不出一年，褐黄色的河滩坡岸就成了一条天然绿带，与浅蓝色河水相伴而居，相映成趣。我看着绿茵茵毛茸茸的地毯，暗暗佩服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心里惬意。

春天来了，去年的斑茅枯秆并未倒伏朽掉，而是依然挺立，一根根嫩芽从根部悄悄抽出，混在枯秆中，不易察觉，就像人间常说的“扶上马送一程”，自然界的新老交替很有秩序。等你发现，已然长成一两米多高，仿佛一夜之间的事。有鸟“嗖”地一下从河堤飞走，落在斜逸的枯秆上，昂头“咻咻”地叫，身子一上一下，荡秋千一样。临水的斑茅下，一只黑色大鸟贴水滑行，翅膀扇起细细波纹。岸与水交错的地方，长着水嫩的芹菜，有人挑挑拣拣地掐，游丝般的清香隔空顺风幽幽入鼻。葎草等植物填补了斑茅留下的空白，在河滩上徐徐舒展，绿意盎然。

进入夏天，斑茅嫩芽日益长大，枯叶枯秆悄然隐退，让位嫩叶新秆，仍其经风沐雨，锤炼成熟。一夜暴雨，河水陡涨。我清早去河边观水，水位上涨好几米，矮处都上河堤了，不见了葳蕤的斑茅。斑茅遭受了灭顶之灾。我担心：斑茅会不会连根拔起？等洪水消退，我再去看，河滩上的斑茅在黑咕隆咚地浑水下呆了很长时间，一颗都没少，只是都顺着水流的方向倾着身子，拱手膜拜的样子。没几天，斑茅站直了身子，伸枝展叶，生机蓬勃。整个夏天，斑茅要历经多次洪水的洗礼和考验。斑茅十分坚韧倔强，不向洪水屈服，反而把其挟带的泥沙挽留一部分，借势借力做大自己。如是几年，长满斑茅的河滩淤积了厚厚的土层，成为生长的沃土。

小鸟在斑茅丛中飞进飞出，呼朋引伴，视为乐园。水鸭在这里安家栖息，下蛋孵娃。纺织娘在斑茅间跳跃飞行，昼静夜鸣。蝴蝶在其中起舞，昆虫在这里演奏。小狗偶尔闯进去，追逐小鸟，东嗅西寻，或撩起一只后腿滋尿。葎草、柔毛打碗花缠上了斑茅，欲借茅秆攀高枝，植物也想出人头地。有人蹲坐在水边的斑茅丛下钓鱼，像一只巨大的翠鸟盯着水面。斑茅地里是个活性世界，维持着奇妙的平衡。

斑茅的高光时刻在秋天。修长柔韧的叶片，轻盈曼妙的花束，款款深情的舞蹈，充满了生命的律动。紫色的花穗，当初是一支笔，以蓝天为纸，泼墨作画；是一把剑，直指长空，问鼎苍穹，有男子汉的英武气。不久，慢慢散开，蓬蓬松松，披头散发，紫气加身，随风摇曳，温馨烂漫。隔岸远观，一片紫雾，氤氤氲氲，典雅富贵。金黄的阳光洒在花穗上，细绒绒的丝穗发出金属般迷人的光泽，雍容华丽。斑茅紫色的花和栾树红色的果、银杏金色的叶，一起构成秋天清逸多彩、明净高远、富有诗意的画面。我每次散步，都会掏出手机拍下几张照片，记录这些打动人心的瞬间。

到了冬天，斑茅花由紫转灰变白，长叶泛黄。虽有寒风冷雨，霜冻雪压，但那花穗仍像一面面小旗挥舞，无大喜亦无大悲，坦然面对预定的生命程序。斑茅的生命状态，契合了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的一句话：“真正意义上的活过，不是跟着别人走了多久，而是独自走了多远。”

斑茅，俗名芭茅，是一种先锋植物，适应性强，耐贫瘠干旱。在南方江河滩地上，斑茅是主要植被类型，往往首批入住。斑茅群落稳定后，积淀的土壤为其他草本植物和柳树、枫杨等落户河滩创造了条件，最后逐渐被其他植物取代。它毫无怨言，又去开辟新的领地。它不单单用来观赏，还有多种用途。它味甘淡，性平，有活血通经，通穿利水的功效，可用于跌打损伤，筋骨风痛等症状。嫩叶可作牛马的饲料，秆还可编席和造纸。很长时间，芭茅用来为人遮风挡雨，我们把茅做屋顶的房子称为茅屋。《五蠹》云“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茅茨就是茅屋顶。杜甫有一首著名的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现在，有意保留或建造的茅草屋，成为人们怀旧恋乡、寻找记忆的去处。

斑茅除了实用价值，还有文化内涵。有人认为，我国古代祭祀、占卜所用之茅，应该就是斑茅。春秋时期齐桓公征伐楚国的借口，就是“尔贡包茅不入”。前茅，古指先头部队，发现敌情，举茅为号，后来用“名列前茅”指名次排在前面。茅还可作为男女爱情的信物。《周易》说：“拔茅茹，以其汇。贞吉，亨。”茅根相连盘绕，寓意团结一心，借“茅”表达忠诚、高贵的人格精神。《六韬》所载“吕望坐茅而渔”，也是以“茅”喻吕望（姜太公）洁身自好、修身养德的品格。

河滩上的斑茅自由散漫，自生自净，少人工干预，不刻意招摇，弥漫着荒原野地气息，呈现小规模生物多样性的环境，是人声鼎沸城市中一种理想化的独特存在。一丛斑茅就有一个生命故事。恰恰就是这种原生状态，召唤我们放轻脚步，放慢节奏，回归自然，尊重生命，融入荒野。

不知有多少人读懂了河滩上斑茅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