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 妈 四 次 危 难

黄泥巴

　　我姆妈在战乱中出生，也在战火中成长。一生中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常有枪炮声伴随，后又经历三年自然灾害和“文革”等，总的看前半生颠沛流离，惊恐动荡，劳累艰辛。幸运的是在后半生，经历了“改开”带来的巨大变化，刚刚享受到一段安稳快乐的生活。

她常说：“现在的生活天天像过年，以前过年还没有现在平常的好。真是天上地下两重天。但一生中忘不了的是自己经历的四次危难。”

她多次欲言又止。在我们的多次祈求下，2022年春节后，她终于打开了封藏半个多世纪的“宝箱”：“一生先苦后甜，总的是幸福的、美满的，但经历过的四次危难却刻骨铭心。”

谨记录如下：

刚出世危难

　　外婆娘家在溧水和凤“山乡”上罗村，姊妹四人，多种田为生。她成年后出嫁到本乡丁村诸家，1925年生的刘家大姨娘（姆妈姐姐）。全家虽然高兴，但仍不满意，因为旧社会重男轻女封建礼教的束缚和种田的实际需要，家里老人一心想要个男孩。三年后外婆怀孕了，但怀了六个月时，其父亲患病过了世。胎儿是留还是不留？要留的理由是盼望男婴留个根，不留的理由是，假如又是女婴，经济拮据不允许，最后还是留下的意见占了上风。可足月生下后一看又是女婴，三次被丢进粪桶，第三次还在身上压了半块土基，……真是老天有眼，菩萨祖宗保佑，南无阿弥陀佛！姆妈命大福大，三次被弃淹，三次都被接生婆抱抢救起。正是：“遗腹”缺少爱，出世三弃淹；慈善大恩人，福婆救生来。

患“干结”危难

　　局势动荡，灾害频起，百姓生活危机四伏。1930年为求生外婆被介绍带着两个女儿和西窑俞裁缝结了婚。外公善良宽厚，勤劳性和，又会裁缝手艺，生活稍微有了些起色。可在1932年春末夏初，一种叫“干结”的流行病在溧水和凤广泛流行，也有的说发“人瘟”，搞得人人惶恐，家家不安。西窑村好像特别严重，有一天曾过世三个人，三个棺材同天出。年纪不分大小，一个仅10岁，一个仅16岁的男孩，还有一个是50多岁的妇女。其症状多是头昏眼花，浑身无力，浮肿发黄，肚肌腹泻等。仅3~4岁的姆妈不幸被传染了。外公外婆着急好几次跑曹家请花先生来诊治，因为请的人多，更因为他也怕传染，所以无论怎么请就是不敢来西窑村。外婆泪流不止焦急地朝他磕了三个头，先生好像被感动了，仅告诉一个砭血法子。回家后按照方法，在姆妈耳朵上、手指上，用缝衣针扎了挤血、捏血，血色乌黑，还用布鞋底拍打，可因为人小骨肉皆嫩，又不忍用力，但为了病好又不得不用点力，轻重不得，左右为难……煎熬地抢救了几天，仍不见明显好转。全家人焦急万分。但为了生活，外公仍然要出门做手艺，外婆仍要去山乡卖小鱼小虾，如运气好，还能换点米回家，弄不好空手而归，全家人只好野菜充饥。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家常便饭。

姆妈病情不好不坏，还要耽误大人做事……后来被移放到屋前的桂花树下。大概又过了两三天，从高淳薛城因遭水淹来跟外公学裁缝的“花仔”师傅想看个究竟，当见姆妈还是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时，急忙找来一缕棉花丝，放到鼻孔处，见棉丝微动，小嘴唇有允吸动作，急忙赶走了身上的苍蝇蚂蚁，揩去了眼屎灰尘，舀了点加糖的米汤，小心地、慢慢地喂开了。一连几天细心地喂点米汤稀粥，渐渐地才一天天好起来。真是：桂花树下遇神仙，鬼门关前逢贵人。

收棉花中暑危难

　　1940年前后，石臼湖发大水，西窑圩倒塌又被淹，庄稼严重受损。为了活命，大姨娘14岁就被送刘家婆家生活（没结婚）。从此子女中姆妈就成“老大”了。

1942年夏，天气特别炎热。上罗舅舅家几次带信来，叫姆妈去帮忙到棉田收棉花。尽管自己田里有许多生活要做，可也只好放下先帮忙。

那棉花枝长的高，姆妈那时又矮又小，站在棉田里只看到一个头晃动。有热心人在旁边见了便说：“外甥妹头，你人小个又小，还没有棉花秆高，大伏天中午还要在田里，大人多吃不消，你小小年纪这样下去要热坏得嘞。”姆妈回说：“我也晓得热，但舅舅舅妈叫我来收，我只好来喂。”对对乎，不出所料，不到三天就被热坏了，发高烧，心里闷热难受，浑身发烫，牙舌发黑。喝了水缸里的凉水好像暂时稍好一些，但过后更加难受。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昏迷中想吃甘蔗，好邻居听后即送来四根。姆妈吃了一根，心里顺和多了，精神也清醒了些，渐渐地有点力气了，便想再吃根好的快点，哪知剩下的全给表妹偷吃光了（笑）。

表妹比姆妈小一岁，从不下地收棉花。几个舅母也不收棉花，不带孩子，两个女孩很小就被送走，只喜欢打“麻将”。而当时年仅13岁的姆妈，看到外公外婆每日每夜的辛劳，和面黄肌瘦的妹妹弟弟（4妹2弟），她很自然地就有了为外公外婆分担忧愁的责任和义务。一心只想多出力，把舅舅舅妈家的事情快些做好了，好赶快去做自己家里的事情，顾不得多想。穷人就要做，只有做了才能填饱肚子，妹妹和弟弟们才能吃饱些、吃好些、健壮些。正是：敬老爱幼勇担当，吃苦耐劳不声张。苦难童年铸善良，愿作人梯踩肩上。

头胎生养危难

　　姆妈结婚第二年便怀孕了。那时既高兴又担心，既憧憬又害怕，高兴的是婚后有了新生命、新希望，担心的是头胎，什么都不懂不会不知所措；憧憬的是下一代不吃苦、尽享福，能顶天立地无所不能，害怕的是不要哪里有闪失伤了他、碍着他，所以平时劳动非常小心，时时刻刻提防风雨变化。

要添宝宝了，全家人自然都非常开心。但在生养时却遭了大难，危了大险。快要临产时，家里请来了村上的接生婆，她一看情况，感到很复杂很麻烦，难以处理，反反复复提出了“三不”法子：即不吃饭、不喝水、不困觉，如吃了喝了，就会产生大小便，排出时会很困难，困了只能坐着、靠着，如躺下也会增加难度。一句话，宝宝不生下之前，所有的困难都只能忍住，再难受都要坚持，不然大小危险随时就会产生……这些，只有做过母亲、遇到过难产的母亲，才知道那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外婆守护了好几天，最后急得只好请来“神婆”开交助力。前前后后足足一个多礼拜。要知道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不睡，人哪有力气，哪来精神，哪能配合……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最后总算母子平安生下“太平”，就是希望他一生太平，全国太平。时为1947年5月。正叹：女性本弱母则强，安全防护铭心上。只为宝宝平安降，万般煎熬独自扛。鬼门关前一礼拜，菩萨保佑母子祥。儿女孝顺理应当，不知反哺不如羊。

后来，“太平”自己也遭受过一次危险。那时他睡摇篮里，因家人拒绝了村上猪贩的无理要求，被黑心人坐在身上不知多长时间，等姆妈发觉后，只见他脸发紫、唇乌青……幸亏抢救及时，才避免了一场大危险。但没有因此结怨，两家仍和好如初。

姆妈遭受的四次危难，真真切切，字字含泪，声声带血。听了让人毛骨悚然，心惊胆颤。

我们以前央求您不讲，现在又讲这么详细，为什么？

“以前不讲，是怕丢人，怕笑话。现在想通了，是给你们增长知识、阅历和智慧。用血泪换来的“财富”，不想带走了，要分享给你们。

“人的一生，总的说来道路高低不平，命运往往明暗交错，生活也会苦甜相连，只是有先后。怕吃苦，会吃大苦；不怕苦，只一时苦；不让孩子苦，世界逼他苦。贤德苦中来，肥足花久开。没有苦哪来甜？没有气哪来福？我感谢苦难磨炼。

“生活中常常会遇到曲折，有的人从苦难中站了起来，而有的则消沉了下去。我战胜苦难的窍门是，心里始终装着善良，不怨天尤人，不怕雨雪风霜，坚定没有爬不过的山头，踏过了就会迎来曙光。

“前两次危难，是听好多老人家讲的。我从来没有恨过外公外婆。我感激还不及呢，是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抚育成人，享受美好生活，才有了你们几大家。遇到了难题，只要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答案不难找到。天下父母心，日夜亮晶晶。各家各有“经”，回头仔细品。当然要区分时间，现在的孩子是抱养园养，以前是“放养”（大笑）。

“我94岁了，经历了世事衰兴，看尽了人间悲欢和人性险恶，悟出一些道理，就是要感恩父母，感恩夫妻，感恩子女，热爱生活，始终对家庭子女尽好责任义务。缘聚要珍惜，家和万事兴。清静方致远，勤劳出黄金。

“感谢你们，你们的出生相逢和温暖陪伴，给我和这个家族带来了无限的光明、昌盛、欢乐和希望。”

姆妈的一番肺腑之言，使我醍醐灌顶。您一生多受灰暗雾罩，却总净香光亮；数次生死游离，却从来乐观坚定；受尽委屈折磨，却一直宽容忍让以德报怨。您始终彰显坚韧不拔的精神，仁慈和善的品德，宽大的胸怀和远瞩的眼光，值得我们子女永远学习。

（202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