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从大抄到第一

闲情生

张志玉口述，闲情生整理

十一岁那年，转学到界中小学，老师问我是从哪个学校转来的，同村的池小凤替我回答说，从北边光武小学转来的。

为什么要转学? 还得从头说起。原来，按照年龄，该上学的时候，家里却没有让我上学，而是让我在家照看弟弟妹妹。母亲说，女孩家，上什么学！可是看着同村其他女孩蹦蹦跳跳地去上学，心里还是觉得不是滋味。池小凤比我大一岁，在界中都上三年级了，为什么不让我上，心里很委屈。好在这几年村里响应国家号召，轰轰烈烈地办起了夜校和扫盲班，一有空，我就跟着大我六岁的嫂嫂参加学习，也认识了几个字，也学习了加减法。母亲说，女孩家，会写个人名就行了。

十岁时，我再也不想照看弟弟妹妹了，便哭着闹着要去上学。母亲无奈，说，去吧，去吧！我高兴极了，便去了光武小学，跟班读第五册。然而春节过后，母亲又不让上了，仍让我在家带弟弟妹妹。

现在想想，母亲作出这样的选择，实是无奈之举。因为那时正是大修水利和大炼钢铁时代，人人都要上工地，人人都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母亲自然不能例外。她被暴风骤雨般的运动淹没在滾滾洪流之中，而照看弟弟妹妹的任务不得不落在我身上。

在家带弟妹的日子里，非常想念学校的老师、同学和院内的那课大槐树。那课大槐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据说是王莽撵刘秀时，刘秀在此休息，把鞭杆插在地上。王莽追来，刘秀上马就走，竟把马鞭忘了，而这鞭杆竟生根发芽，长成了大树。太有意思了！不上学的日子，每当想起在树下学习和玩耍的情景，眼泪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八月份，一天，班主任尹老师来到家里，问我为什么上了一个学期就不上了，母亲说了原因。尹老师对母亲说，小玉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得又好，不上学，亏了。现在是新社会，男孩女孩都一样，不让她上学，将来会失去很多选择的机会。现在社会上很需要识字的人，识了字，前途无量。家里有困难，是一时的事，上不上学可是一辈子的事。母亲被说动了，说，那开学就让她上去吧！

好不容易等到开学的日子，哥哥却突然对我说，别去光武上了，到界中上吧。两个学校离家都不远，界中在街上，老师齐整，教学质量高。在光武上，买个笔墨纸砚还得往街上跑。

母亲也是这个意思，我扭不过他们，于是才有了转学的事。

跟着池小凤一起来到界中小学的时候，学生们正在操场上排着队，唱着“向前向前”的歌曲，升国旗。我初来乍到，背着母亲给我缝的小书包，东看看，西看看，不知道往哪里站。心里想，去年上过三年级，于是就犹犹豫豫地站在三年级的队后。池小凤是四年级，自然站在了四年级的队后，她见我迟疑，便把我拉了过去，让我站在她前面。这时，一个留着短发的女老师走过来，打量了我一下，摸着我的头，和颜悦色地说，这孩子，你是从哪个学校转来的?我低着头不语，池小凤忙替我作答。这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情景。

我为什么低头不语？因为来校的路上，池小凤不至一次地对我说：到了学校，老师问什么，你不要说，我说。她可能怕我说错了什么，毕竟我是新生，而她是老生了。所以老师问什么，都是她替我回答。

老师听了池小凤的话，知道我是从光武小学转来的。便问，为什么要转学呢?

她觉得咱们学校好，就来了。

在那儿上几年级?

三年级。

老师又问，有转学证没有?

没有。

老师说，好，就在咱班上吧。

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进了四甲班。这位老师姓韩，是我们的班主任。

进了教室，和大家一起打扫卫生。这时，韩老师进来了，她说，今天上午要进行一个摸底考试。咱们班来了几个新生，不知道他们在外校学得怎样，要考一下。请同学们做好准备。

一听说还要考试，我就有些害怕了。给池小凤说，考试我不会咋办?她说，没事，你和我坐一块儿，我写啥你写啥。

第一节考语文，第二节考算术（当时的叫法）。算术的应用题我没做过，演算过程抄完后就觉得完事大吉了。池小凤可能看到了我的卷子，踩了一下我的脚，小声提醒道，应用题是要答的。我问啥叫答，她不耐烦地说，真笨，怎么问就怎么答！

这亩丰产田一共收了多少斤麦子?这是第一道应用题的“问”，按照池小凤的提醒，我便把这一句原封不动地抄在了“答”上，一个字也没改动，包括问号。后面所有的应用题的“答”都是这样整出来的。

改卷子时，算术老师找我，问我和谁是同桌，我一说，他说，难怪你俩的卷子一模一样。停停又说，这亩丰产田一共收了600斤，你都知道了，还问谁呢?我羞得无地自容。

那时的小学，有十八的，有二十的。我和小凤是适龄生，十一二岁。理解能力，学习成绩等自然不及那些大龄青年。特别是我，一入学，就上四年级，不闹笑话才怪！

老师很负责任，把我们挑出来单独补课。

就在这时，发生的一件事，促使我立下志气，补习时要加倍努力，力争上游。考试一定独立完成，不再抄袭。

当时，为了勤工俭学，学校经常组织学生在界中南门外拾谷穗、包米穗，拣豆子等，卖了当学费。这天在拾谷穗回来的路上，见同学裴国发、裴国党抬着一捆黄豆秧子，趾高气扬地走，再看看自己和池小凤，都只拣了一点点。人家看起来还没有自己年龄大，这让我既羡慕又嫉妒。回校后，又听到学校的广播里表扬他们两个，更觉得脸红。放学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说，裴国发、裴国党都受表扬了，我和小凤啥也没弄到。池小凤一听，可能是觉得我臊了她的面子，很不高兴，哼了一声说，看你那小样，考试还是抄我的哩，要不，你还不能在这个班哩！

自以为很要好的朋友，不留情面地揭短，让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

这之后，我俩就“不搭腔”了。那时同学之间“不搭腔”很常见，就是互不说话，陌生人似的。这样一来，考试是不能再抄人家的了。我便在心里暗暗发誓，补习时一定好好学，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就不信我学不会！到时你请我抄我也不抄！

补习了一个多月，进步很大。尤其是学会了乘法口诀，非常高兴。接着又学习除法。老师说除法是乘法的逆运算。什么是逆运算?放学路上我在思考，睡觉时躺在床上也在琢磨，终于弄明自了，就是相反的运算。除法的竖式计算我特感兴趣。一旦钻进去，真的很有意思。

以前，算术考试基本上都是抄的。抄出了名。补习后，算术老师换成了王老师，王老师让我坐在第一排，他说，听说你是个大抄，坐第一排，我看你怎么抄?

老师的话也深深刺激了我，我想，我必须改变，我就不信我是“真笨”，我一定要变个样子让你们看看。坐第一排更好，在老师眼皮底下，就不能再有小动作了。于是，课堂上我就用心听讲，自习时认真地完成作业。一切空余时间也用来学习，甚至提前起床偷偷学习。四年级下学期，学习分数小数互换，有点难度，我竟也毫不费力的弄懂了。五年级上学期的算术考试中，我居然考了我们五甲班第一名。

听说批改卷子时，以前的算术老师说，这是个大抄，说不定又抄谁的呢?王老师笑了笑说，班级第一名，第一名就她一个，她抄谁的?总不能抄到外班去吧！

王老师虽这样说，但心里还是不放心，就把我单独叫过去，提问了几个问题，又出了几道题让我单独做，随后他对其他老师说，张志玉是真会。还让我在班上介绍了学习经验。

算术补课立竿见影，语文成绩一路攀升，体育、音乐也学得有声有色，就这样，我一下子成了全校的优等生。

这三年，正是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大跃进，练钢铁，修水库，吃食堂，搞得热火朝天。学校的社会活动也风生水起，送木炭，薅花柴，抗旱浇麦等说走就走。许多宣传活动也要参加。在这样的形势下，正常的教学秩序很难保证不被干挠。然而事在人为，我的学习积极性不仅没有消退，反而高涨了。

考初中时，算术卷有一道题：南阳市到社旗县城有多少公里，相距多少米栽一根电线杆，两端都栽。问共栽了多少根电线杆？我大眼一看，就想到了解题公式是总里程除以间距加一，做对了。据说很多同学都没有加一。作文题是：读《从歉年到丰年》有感，也写得不错。

1961年，顺利地考上了瓦店三中。这一年界中小学考上这所名校的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池小凤。

池小凤和我，自那次不愉快之后，一直不说话。那年实行“大集体”，她家搬到我们家的东房里住，同走一个大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形同路人。直到同时考入瓦店三中，才恢复了关系，又成了朋友。

初中阶段，我的各门功课学得都扎实，还当了学校学生会的干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池小凤的数学成绩却一落千丈（据说她看小说入了迷）。一年级时，她的平面几何没有考好，一气之下竟辍学了。值得庆幸的是，几年后她参军，提干，结婚，生子。转业后，家庭美满，生活幸福。直到今天，我们仍有联系。回忆往事时，总有说不完的话。

小学阶段是人生塑造的重要阶段。小学这三年半，不仅打牢了学习的基础，也赢得了自己的尊严。全国优秀教师、著名教育专家王金战说：“不要抱怨老师瞧不起我，同学瞧不起我，不妨问问自己，你自己能不能瞧得起自己。”自己瞧得起自己，就不能自怨自艾，甚至是躺平。只有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活出个样子来。

从大抄到第一的转变，首先是从立志开始的，有了志向，就有了动力，就会产生强烈的主观能动性，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后来又有了兴趣，越有兴趣越学，越学越有兴趣。良性循环一旦形成，一切改变皆有可能。

人的一生有许多经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经历大多已经淡忘，但小学的这段经历却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她给了我人生的自信，培养了我不怕困难永不服输的性格。几十年来，无论遇到怎样坎坷和不顺，我都能坦然面对，并能抓住机会争取更好的未来，就像当年抓住补习一样。

这段经历使我终生受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源头在哪儿？源头就在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