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老屋伴我到幼学之年

一叶惊弦

　　年代实在太过久远，算起来卅年光阴，白云苍狗。第一代老屋的一切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如今凭借仅有的模糊记忆，并且询问了我母亲一些细节，才忐忑不安地写下这篇怀旧小文，谨以此文祭奠我从襁褓至幼学之年，以及我早已驾鹤西游的祖父祖母。

　　如果说我对这座老屋有了记忆，应该是从五六岁开始。还记得模糊不清的几件事，以及相关的人。

一排约五间屋子的大宅，其实不能叫宅，但因为算起来房间较多，布局从外看是规整的，里面实则大有乾坤。站在堂屋门口，最左手边一间大屋子，住过五口人。父母哥姐和我，挤在一间，难以置信吧。甚至于还记得，挤一张大架子床。

大约五岁的我还有尿床的坏习惯，在这头尿了床，自己竟然知道光着屁股爬到那干爽的一头。这件丑事，一直到大，少不得被母亲来拿取笑。

母亲经常第二天不得不晒被子洗被单，并且说，昨天晚上你又下三河了？

　　堂屋里摆放一张大方桌，四个条凳，是当地乡民常见的布局。但我印象深刻的，是堂屋的正面对门的墙上，有一幅布画的中堂。

现在好多人都不知道中堂是什么了吧，更没有见过。那是我祖父某一年过寿，请一位画师画的，图案是远山薄雪，很有意境，还有题字，但我不认识。那幅中堂后来挂了很久很久，到第二代老屋建成后，移到新堂屋继续挂，直到某一天画儿开了裂，裂了的一半在堂屋的过堂风里摇摇摆摆，不成样子，于是被新式的匾额替代，这幅中堂也算寿终正寝，和爷爷一同，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但它永存于我们的记忆里。

中堂下置放长条高脚茶几，设有香炉，过年过节时点香拜佛，有时再配以两根红彤彤的蜡烛，一时间香烟缭绕，节日的气氛和仪式感拉得满满的。

左右两面墙上有年画。年画年年更换，至于画上是什么图案，画有什么名堂来历，那又是童年里令人回味无穷的故事了。

　　堂屋两侧各开一门，门里又是一间小屋。左边小屋是我叔叔的单人独间，右边小屋是我小姑的单人独间，真好，他们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大姑二姑已经出嫁。

叔叔的单间小屋是我最常光顾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觊觎。我是觊觎他有属于自己的屋子吗？不是。是他那屋角的一个书柜。书柜里有许许多多连环画和武侠小说，也有红色抗日英雄小说。

那时候他的书柜是整天上锁的。正因为上了锁，更激发我好奇心。我八九岁时书读的好，但又无书可看。常常趁着叔叔不在家，到处找他的书柜钥匙藏在哪。只要找到一把钥匙，就去试试看可能打开，后来终于，终于，将一把不配套的钥匙断在了锁里面，这回再也开不了了，还被叔叔一顿骂。

这下好了，即便叔叔手里有钥匙，也没法打开书柜了，但我难道就肯罢休了吗？我依然在挖空心思，打着算盘。后来我又想了一计，用家里的扁担钩子伸到里面去勾，竟然陆陆续续勾出来不少。读的时候真是废寝忘食，连环画因为太多不怎么有印象了，但小说却记忆犹新。

历史类：《说岳全传》《天下第一棍》（写赵匡胤的故事）《三侠五义》《杨家将》等等。

武侠类：《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连城诀》《越女剑》等等。

抗战类：《烽烟图》《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旗谱》等等。

我想我长大后，对语言文学感兴趣，都是得益于那时候的积淀吧。

再后来，叔叔把锁撬开了，让我尽情读，我才发现里面的书真的很多啊，那时候阅读了许多今天的孩子们根本不愿意看一眼的书，觉得是一种享受。

　　姑姑的房间我就不大有印象了，只记得姑姑曾经在房间里用一个圆圆的绷子绣花。后来她很快出嫁，这家小屋，又住进我生病了的祖母。

祖母因为病，单独住在这间。祖母很不幸，她从生病瘫痪在床，就再也没有出过这间房门，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外面的世界。她卧病在床一年之久，都是我母亲伺候。这间屋子除了一扇门，对外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我们把祖母的床安置在窗下，这样光线充足一些，有时候我们扶着她靠在床头，以便她能扭头看看窗外。

后来，她于患病第二年的大年初五夜，一个大雪下得很厚实的夜，去世了。那时我已经十岁，完全记得事情。我看到父母和守在病床前的姑姑叔叔们，在深夜里忙开了。我又想起头年春天的时候，家里请了跳大神的来驱邪，现在想想，不是封建迷信么！

大神在房间里跳来跳去，手里铃铛摇来摇去，嘴里咒语念来念去，最终，喝了一口水，“噗～～～”喷出一阵水花，黄纸上画了没人识得的符语，叮嘱家里人火上烧了，化在碗里，兑了水，在某时某刻，让病人喝下去。现在我这么当闹剧一样的说，是不是亵渎神灵呢？

那时候我大姑也半信半疑。她私下里跟我母亲说：“那个烧红了的针上面，大概是锈吧？”第二回大神来了就质问我家里人：“你们家里人心不诚！你们竟然说那针上的法术是生锈！”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天呐，难道真有神灵么？

如果有，为什么最终留不住我的祖母？如果没有，为什么大姑私下里的话，他都知道了？这个迷至今不得其解，或许科学的尽头是玄学，玄学的尽头是神学吧。

　　最右边的那个小屋，是祖父祖母的房间。自从祖母得病，就搬到姑姑空出来的屋子，那间屋子只我祖父一人居住了。祖父的屋子，我完全没有印象，祖父祖母老两口，关系淡泊。我印象中的祖母，温婉小巧，说话细声细气，在我祖父面前胆子也很小，而我祖父则大男子主义很重。家里家外都是他做主。家里他说了算，祖母什么权利都没有，只管做好家务。家外也是他说了算，我母亲跟着他后面，做所有男劳力做的活儿，我父亲那时候在一个机械厂里当工人。祖父给人的感觉很严肃刻板，我们兄妹没有人敢亲近他。

其实祖父也是个有趣的人。据我母亲说，他在田里劳作的时候爱唱戏。大约是黄梅戏和庐剧类的，因为我们皖西的剧种就是庐剧。他声音洪亮，穿透力强，飘荡整个乡野，田里劳作的其他人都赞叹不已。但我在家里并不曾听过他唱一回。大约在家里，他又摆起了他大家长的架子，但在乡野，他尽情释放，把所有的孤独，所有的辛劳，都统统释放。

祖父对我另眼相看。这也是我母亲说的。凭证是，中午吃饭大家都是清汤寡水，但他独有一碗蒸鸡蛋，而他在一个人享用之前，会先舀几大勺子放到我的饭碗里，我的哥哥姐姐没有这样的特殊待遇。我想，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最小的总会得到偏爱吧。

院中那棵大杏树，年年硕果累累，但没成熟之前，祖父看护特别紧，叫我们一个也吃不到嘴里去。我和姐姐胆子小，不敢违逆。但我哥哥那时候大约十六七，正是叛逆的时候，他趁我祖父干活的时候，偷偷上树。一天哥哥照例放学后爬到树上，还没摘到呢，祖父扛着他的农具回来了，他一回来就注意到树上的响动，就是对着杏树左看右看，可能是在看我们有没有偷吃。哥哥这下子在树上下不来了，他蹲在树枝叶丛浓密处，生怕祖父发现，就学猫叫。祖父说，原来是猫哦，进屋去了。哥哥哧溜一下，飞也似的下树逃走了。

　　老屋用围墙圈起来，围墙连接大门楼，连接单独的厨房，连接房屋。厨房的门有很高的木头门槛，我经常在锁了门又不安门槛的时候，从缝隙里爬进去。厨房的布局也没有印象了，但我清楚地记得，祖母在灶下烧火的时候，常常无缘无故发笑。

她笑的时候就停不下来，一直一直笑下去，那已经不是性格开朗而笑，现在想来应该是一种病吧？她笑得停不下来，口水也一直滴一直滴，祖父就骂她了，忽然间，我觉得她很可怜。据说她娘家没有什么人了，逢年过节没有人来接她，也没有人来探望。我在心里有点怨恨起祖父来，我认为他有点不近人情。

正房下有宽敞的廊檐，至夏之日，在廊檐下放几张竹子凉床，白日里大人都去田里，学生都去上学，家里只有和祖母，那时候我因为热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个肚兜，在凉床上耍完，一到快吃饭了，祖母就叫我：“华华，快把衣服穿上，人回来了！”我迅速套上衣服。当然这件丑事，也是后来我母亲说的，据说那时候我四五岁。她记得我所有丑事。

还有一回夏天午后，雨势颇大，所有人都在家歇下来。都坐在廊檐下的凉床上，祖父和叔叔就用树上摘来的枣子逗我：“华华，来，跪下磕头就给你吃。”那时候我真磕起头来，丝毫不带犹豫的。

在院中耍完的时光已经太过久远，记得院墙上，请了一座佛像，像很小，大约是土地神来的。

　　我在这里长到了十岁。在我祖母去世的那个春天，我们家里翻盖了新房。祖母把自己的岁月留在了旧屋，我们其余的人却跟旧屋告别，在新居里开启新的人生。

我突然有点忧伤，即使过去三十多年。我忧伤我的祖母，全家人都开启新征程的时候，唯独留下她一人。

文中插图均借鉴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