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右大堤

郭明

<p class="ql-block">江右大堤‌,也就是荆江南大堤,长江荆江段右岸的一条重要堤防工程。它保护着洞庭湖平原的安全,与左岸的荆江大堤共同构成长江荆江段的防洪体系。我家距江右大堤三十里左右,在十五岁之前,祖辈、父辈们跟我们讲述过它和荆江的许多故事,令我神往,但一直没能亲临其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八二年,我初中贫困失学务农。这年秋天,忙着秋收的生产队要抽十多个劳力到江右大堤填“压金台”——大堤堤脚,祖辈、父辈们口中对之神圣的称谓。我缠着带队的梅奂叔要跟着他们去,见我肩不能挑、背不能扛,怕影响他们完成任务,软磨硬泡半天才应许我一同前往。天蒙蒙亮,大人们推着木斗装满工具的胶独轮车,我空手跟着他们。快到了工作的地方,远处,半轮红日刚爬上十四五米高、堤坡绿草如茵的江右大堤,像一条巨龙蜿蜓卧在大地之上,气势磅礴。此情此景,对于一个生于水乡未岀过远门的少年,不亚于第一次见到长城、金字塔般震撼!到达堤脚工作处,来不及爬上堤顶欣赏远方的风景,就开始了紧张的劳作:从几十米远的地方运土到堤脚,十多人分成两班,人多的一班在取土的地方,二三人一组用洋锹挖土装到独轮车上,装满一车后,人少的一班负责运土。我使出浑身吃奶的力气,洋锹也只能像敲麻糖一样挖上一点点土,汗流浃背工作半天后,双手掌心都起了血泡,钻心的疼,见大人们推着一车车土飞奔,便饶有兴趣地求着大人们要推车运土。可是推土更难,虽然大人们只给推车木斗里装了他们运土时的一小半,但我推起来却左右摇晃,撑握不住平衡,不是朝左边倒了,就是朝右边倒了,泥土散落一地,没几车运到目的地,人倒累得气喘吁吁……从这刻起,我才真正感受到先辈们的无比坚韧和艰辛!古往今来,无数先辈似蚂蚁搬家,在长江两岸平地筑起如此巍巍长堤,保护着我们的家园,而我和他们一样,也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大堤防汛和挑江右大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千百年来,荆江水灾十年一遇,从我镇麻豪口到杨家厂镇三十里的江堤边,就有溃口而成深不见底的范家潭、朱家潭。近代荆江最大的一次水灾发生在1937年。据当时出版的《荆沙水灾写真》,荆州城外万分凄惨:“登时淹毙者几达三分之二。其幸免者,或攀树颠,或骑屋顶,或站高阜,均鸽立水中,延颈待食。不死于水者,将恶死于饥,并见有人剖人而食者。”这跟祖辈们口中他们所遭受的水灾惨景大致相近。也许,先辈们所遭受的一次次家园冲毁、亲人冲走的惨痛深深留在他们后代的基因中。每年长江汛期,住在荆江分洪区的人们每天雷打不动聚在收音机旁听长江水位播报,那一声声“涨、涨……”,令人万分揪心,尤其连续几天播报沙市四十多米的高水位时,好像高岀堤内十几米的洪水随时要冲毁大堤马上来临。我家紧靠乡道边,夜晚总能见到偷偷搬家的人们,板车上装满结婚不久崭新的家具,甚至还能见到猪的身影,他们不辞辛劳,长途奔波将它们转移到住在安全垸和长江大堤上的亲戚家,像一筐鸡蛋总算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才令他们安心;孩子们也有了口福,此时的甘蔗还不怎么甜,大人们砍了甘蔗提前给孩子们享受,甚至“大方”地连杀几只给家里换来酱、醋、盐的产蛋鸡,吃上过年才有的几次大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长江汛期,人们对于洪水惊恐万状,不安心农业生产和生活,但对于防汛不敢怠慢,大堤日夜有人巡堤。村里负责防汛的堤段上,每组挨户每户一人派几个人轮流防汛(下学第二年分田到户,大队、生产队变为村、组)。父亲、二哥忙着地里的活,我就接替了他们每年的防汛任务。我乐意前去,可防汛条件十分艰苦:借宿在农户家,整个大堤一下上了成千上万的防汛大军,农户提供不了什么好的休息场所,只是有了一个躲避风雨的地方,夜晚十来个人睡在堂屋的门板、木板上,当然少不了夏夜的蚊虫叮咬、汗水浸泡,菜是自带的咸菜、蔬菜果腹。虽然休息生活不好,但不论晴天下雨,白天,十多人轮班制在堤脚上一字排开拉网巡堤,每个人都打起万分的精神,注意草丛里有没有散浸、管涌;夜晚,值班人员在堤角提着马灯移动闪烁,巡堤通宵达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江右大堤每年都要岁修,提高防洪标准,有的年份加厚大堤内外四五十米宽的堤脚,有的年份给堤身加宽加高。分田到户后,不再是父辈们口中所述的大集体劳动,而是将组里所要完成的岁修堤段一米二米分给每一家农户。为了赶在冬闲完成岁修,家里的男劳力都要挑堤,不然开春雨水渐多,又有农活就不好完成了,当然有的家里丈夫或儿子外岀打工挣钱,只能女人顶半边天上了。整个冬季大堤上到处人山人海、热火朝天,川流不息的人流肩上扁担上的箢箕时常互相缠绕,人只能侧担而过……我才第一次见证了祖辈、父辈们所述的挑堤壮观场面,只是没有看到他们讲述筑堤时打石硪的场景、没有听到他们情不自禁而唱我喜欢听的硪歌声!在土场结实的表土层,父亲一镢一镢将土掘进箢箕中装满,我和二哥一来一往往返百米挑土,几十百来斤的一担土几天起早贪黑挑下来,双肩早已磨皮红肿,又痒又痛,扁担像嵌入肉中令我呲牙咧嘴。夜晚,浑身像散架似的倒在地铺上沉睡难醒,第二天又被父亲喊醒早早上工了。随着土场挖深到湿土层,一担土更重,而填土的堤坡越往上走,上坡更难,结过痂的肩上担子一担比一担沉……尊敬的祖辈、父辈们啊!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堤身越高,您们的老茧越厚、身板更佝偻、皱纹更沟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八特大洪水中,几十万军民筑成血肉长城,奋力抗洪才保住了荆江两岸大堤,但也是千疮百孔,险象环生!洪灾过后,国家加大投资对两岸大堤机械化整险加固,防洪标准从十年一遇提高到百年一遇,至今安然无恙。从此,人民告别了堤防岁修中手挖肩挑苦难的历史,安居乐业!江右大堤,你是无数先辈不屈不挠抗洪精神的丰碑,后人永远不会忘记你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广州2024.11.8 深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