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人寻味的“隐山铭”——空谷幽蘭读书札记

空谷幽蘭

人人有生日，谁都过生日。

普通人，静默悄儿地过生日，吃碗寿面，或摆上两桌，推杯换盏，收几个红包，也没啥好说的。

一个挺大的官，每逢过生日，就把自己隐藏在大山中、寺庙里、茶肆中，不收礼，也不见人，倒有些意思了。

这个人叫阮元，清朝人，大学问家，著作等身，官做的也很大， 嘉庆至道光年间，曾做九年两广总督。五十六岁这年（1819年），他到广西桂林考察驻军情况，检查防务，适逢自己的生日到了，亲戚、好友、幕僚、下属都准备为他庆贺生辰，他却早早带着几个贴身下属，不声不响地来到桂林郊外一处风景胜地——隐山，看山水，读崖刻，泉水煮茶，攀岩探幽，把所有祝寿的人婉拒门外，不理不睬。

这事记载在他的著作《揅经室集》的《桂林隐山铭并序》中。其文分三段，第一段是“序”，内容如下——

“元生辰在正月廿日。近十余年，所驻之地，每于是日效顾宁人谢客，独往山寺。嘉庆廿四年，余岁五十有六，驻于桂林。是日策数骑，避客于城西唐李渤所辟之隐山。登降周回，串行六洞，煮茗读碑，竟日始返。窃以为此一日之隐也。爰作铭辞，刻于北洞。”

大意是：我的生日是农历一月二十日。近十多年来，在所任职的地方，每到生日这天就闭门谢客，一个人前往山间寺庙，访僧侣，看山水。嘉庆二十四年，我五十六岁，供职桂林。过生日这天，我只带几个身边的人骑马出行，躲避来客，到城西郊唐朝李渤开发的隐山风景区游览。沿着山路登上山顶，巡着石阶下到山底，峰回路转，攀行不止。穿行了六个山洞，累了清泉煮茶，歇脚细读碑文，一天很快过去，才返回城市驻所。我自以为这是一日之隐。于是，写下这篇铭文，并请人刻在隐山的北洞中。这个序，主要是说明写作“隐山铭”的缘由。

第二段是《隐山铭》的正文。

“铭”是古代一种刻在器物、碑碣上用来记述事实、歌颂功德或用来警诫自己的文字，后来逐渐演变为了一种文体。这种文体一般都用韵，内容简短，形式活泼且易诵读。

阮元的这篇铭文为四字一句的韵文，共三十四句。

正文开头四句是：“士高能隐，山静迺寿。濬之主名，辟此奇秀。”

大意是说，大凡品格高尚有学问的人，都喜欢隐身修炼，山清水秀的地方幽静养人，有利健康长寿。唐朝李渤久有美名，是他发现并开辟了隐山秀丽的风景区。

正文接下来十四句：“一山尽空，六洞互透。不凿自通，虽探莫究。穴无雨来，岩如天覆。虚腹开潭，垂乳滴溜。寒澈镜奁，响传壶漏。引月入峡，吸云穿窦。磴曲風摶，泉清石漱。”

这是对隐山山洞里的自然景观细致的描述。这些文字极言隐山六洞奇险幽深。整座山中都是空的，有六个山洞互相连通，这种形态不是人工开凿的，是自然形成的，形成的原理一时还说不清楚。洞穴没有雨却滴水如雨，而岩石穹顶就像苍天扣下来。空虚的洞中形成潭水，垂乳样的石头不停地水滴成流。地面的积水凉澈肌肤，平静的水面像美人化妆的铜镜。水滴落声清晰而有节奏，就像衙署计时的漏壶。崖缝映着月影，洞中吐纳着山气。人行走的石阶弯弯曲曲，寒风不时在身边旋转。清泉叮咚流淌，就像在给山石洗漱。

正文再接下来的十二句则开始写阮元等人游山的状态、感受和山洞外看到的人文景观：

“仰壁藤垂，摩碑苔绣。莲忆古香，桂疑秋瘦。招隐岩前，朝阳洞右。凉堂北开，高亭东构。独出春城，清游晴昼。晓岚入怀，夕阳满袖。”

阮元仰头上看，峭壁上有垂下的藤蔓；拨开青苔，细细地揣摩辨识摩崖石刻上的文字。赏莲花香艳，观桂树瘦枝，一会来到招隐岩前，一会转到朝阳洞右。岩洞如凉爽的厅堂向北开着门，画亭高高矗立在山的东面。独自带几个人从冬有春色的桂林城出来，在晴朗的山间尽情游玩。早上有山气向怀中飘来，傍晚绚丽的霞光照在身上……

由写山逐渐写到人，这个尾愈收愈紧，愈收愈有诗意，正应了那句俗语：“编筐编篓，全在收囗”。

正文最末四句：“一日小隐，千年古岫。何人能复，西湖之旧。”

大意是：一日之隐实在是小隐，但是我却领略了古老的隐山风光。只是没有看到唐朝李渤修的西湖，让人觉得美中不足，有点遗憾。

文章的第三段是阮元在文尾作的小注：“隐山，唐在西湖中央，有荷有舟，境地更奇，今为田矣。”

隐山风景区唐朝修建时有个西湖，湖面很大，里面种植着荷花。湖水环饶着隐山，隐山坐落于湖中。现在，西湖淤积成了田地，看不到了。意在呼唤：能把隐山唐时的西湖景观恢复起来，让今人也能观赏到山立湖中，湖绕隐山，从而再现有荷有舟的奇丽佳境就太好了！

我很喜欢阮元的这篇《桂林隐山铭并序》，这不仅是它的凝炼精美的文字吸引我，文章的“本事”即背后的故事，也耐人品咂，深深地吸引着我。

阮元的《隐山铭》“本事”是“生辰一日隐”，我觉得含意颇多。相关史料证明，他这个人活得自由、自我，他这个官做得坦荡、洒脱。他过生日，不摆寿宴，不收贺礼，而是山中隐逸，既不污自已的官声，又给别人留足了面子；访庙寻寺，与大德高僧谈经论道，提高了学识品位，抒发了思想情怀；泉水煮茗，寻幽探胜，增色山水，愉悦自我；写诗作文，摩崖刻石，增富文库，美名留传，泽被后人。他活得通透，活成真我，官人看了汗颜，常人看了喜爱。他作文，他做事，在“做人”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读完这篇文章，我曾请桂林好友孙洪先生去隐山寻一下摩崖石刻《隐山铭》。正是三伏，他不顾暑热蒸人，去了桂林西山公园，回来发文给我：“今天不下雨，去了西山公园隐山。找了好久才找到《隐山铭》。原来它不在招隐洞口，而在高隐洞口，后者因久雨，山上落石，不让游客靠近。字较小，需辩认才可读。”还发给我多张照片，有刻在高隐洞旁的《隐山铭》，还有西湖荷花，风光秀丽迷人。

阮元当年的期盼，今天已成现实。

《桂林隐山铭并序》耐人寻味。

有道是：“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阮元在朝做大官，官声好，学名高，政绩显。生辰日来到山中“一日隐”，他属于哪类“隐”呢……

【空谷幽蘭•2024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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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声明：文中第1、7、8幅插图采自网络。

作者简介：

空谷幽蘭，曾长期从事传媒采编等文字工作。著有新闻、经济、史传类著作多部。近年来主要从事历史文化采集和微信散文诗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