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

溪嵐澹月

这次居京48天。适逢酷暑，炙浪灼烧，汗水淋沥。还好，今年雨水连贯，即便停歇，头顶乌云四合，屏蔽阳光，热可稍解。
北河沿大街。故宫、王府井、美术馆、景山一站可及。北海、锣鼓巷稍远，步行也达。
傍晚，雨中漫步，风里遣情，雨飘如丝，风来似线，细霑匀滴，情意陶然。
北京中轴线，历史文化积淀深厚，凭今吊古，阐发幽思，潸然泪下，情不可禁。
外围城墙，扒掉50余载，片砖无存，思念泫然。
同文明古国，罗马2000年城池，岿然屹立。
大串联，爬前门城堞，登高一眺，故宫、北海一览无遗。感叹古灿烂文明，胸臆浩荡，气冲斗牛。
不由思度，人心叵测，世道浇漓，百感忧其心，万事劳其形，纷乱匆攘，得过且过，何尝半日清闲？
往忆不堪回首，半世辛劳，悔怨感慨，赤手空拳，一无所获。
夜风浸润，雨珠抹额，沁一丝凉意，情绪稍爽。

循风飘方向，雾气茫茫，我依稀见到故宫午门。

骑白马的李自成来了，缓辔前行，地动天摇，山呼万岁。
仗长剑的努尔哈赤来了，斩关屠城，尸山血海。
泪流满面的朱由俭去了，爬上煤山，吊死歪杈树，葬送帝王万里江山。
故宫七百载，太和殿物换星移，廿四易主。但为巩固皇权，闭关自守，欺瞒民众，水火倒悬，何尝虑及天下苍生福祉？胸襟宽阔如海。
封建统治，不与世界先进科技文化接轨，落后挨打，割地媾和，水深火热，生灵涂炭。
但说历史，疲惫不堪。唯童少时年记忆，纯真无瑕，天真浪漫。像蔚蓝的天空，碧翠的大海，悠然浮掠一叶扁舟，听其所止而休焉。
天有多大，心有多大，披波斩浪，无际无涯。
现实击败潮浪，纠结缠绕，头绪不清，就如脚下步履，跟感觉走。
灯市口大街红绿灯，雨水淋浇，变幻朦胧。从其指导，斑马线人流，一忽儿聚，一忽儿散。
遵从红绿灯，公平合理。

遵从命运，雨打浮萍，七零八落。
隔迷茫雨幕，少忆翩飞，无绾无系。我终于忆起58年前，第一次踏入王府井的景象了。

那时，北京印象，来自收音机：小喇叭，知心姐姐，孙敬修爷爷，张英老师……
聆听北京广播，只限收音机家庭的孩子。
少忆纯真，极易感染，像漂白宣纸，任意涂抹。
插飞驰的翅膀：北京城高大宏伟，灿烂辉煌。天安门，中南海，长安街，清华北大。不仅中国人民的首都，也亚非拉的革命圣地，红太阳升起的地方。
大串联的火车，时走时停，比牛还慢。红卫兵代表，不畏饥渴，七天七夜，踏入永定门火车站。
次日，朝拜天安门，星星之火，燎原起点，红太阳升起的地方。
到了王府井，少年眼里的人间天堂，中国最富丽堂华的购物宫殿。
灯光璀璨，金碧辉煌，商街纵横。人流熙攘。一刹那，神情痴滞，目不暇接。
计划经济，供应有限，只比小镇豪华人多。
口袋只揣10元钱，繁花入眼，望梅止渴，节省花费，还要继续串联。
那时王府井百货大楼，开放三楼，没有电梯。
门窗开阔，厅广如海，不像瓦房店百货公司，局促晦暗，脸色青黑。
语录歌声嘹亮：“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我们的教育方针……”
墙壁红海洋，语录标语，铺天盖地：“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不倒……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
后来，出差北京，王府井总要来逛，形成习惯，观摩新潮，仍有购物需求。
那时西北轴承，还在贺兰深山，物资匮乏，骨瘦如柴。
尤其猪肉供应，每月不足一次。三合板肉筋，去皮，啥都没了
北京菜市场排队购肉，每回5元。挑肥的割，回家炼荤油。
北京就是北京，保障供给，坚忍不拔，有求必应，不遗余力。
出差捎猪肉，已成惯例。好在北京招工800，度假调休帮忙。一人进车站，狐朋狗友一群。
1976春节，我一人携36个包，货架占位5M。
大包小裹，滿滿当当，肥猪肉、蛋清肠、酱油膏、小孩酥、动物饼干、香山烟卷……
王府井一百难忘的一次购物：张秉贵给我称糖果。全国劳动模范，人大代表。
从容富态，和蔼可亲，未言先笑，如沐春风。
那时，全国知名的劳动模范很多：王进喜、李素文、时传祥……都不脱产，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计功利，有崇高的荣誉感，没权力的特殊化。
一百对门东安市场，占地面积大，商品繁多。来此购物，不爬楼梯，亲民适便。
后来，更名东风市场，照样人山人海。
那时的售货员，笑容可掬，和蔼可亲。不像外地国营商店，欠了800吊钱。
一百南侧，马路对面，有座三层小楼。转角头家，卖收音机和配件。
名曰：红波商店。生意兴隆，川流不息。
那次串联，还排除买了个永磁小喇叭，3块多。
便携式晶体管收音机时髦，6管推挽，售价100左右。但那时的工人收入，只3、40元。
音质清晰响亮，效果极佳。但装过半导体的知道：北京无线电信号十分强大。
向南隔二家店铺，大众餐馆，生意兴隆，香气飘街，人来不断。
二楼馅饼，酥软焦脆，油光汪汪，咬一口，浆汁四溅，香溢唇颊。
串联时，0.15元一只，那时食量甚大，一气吞下四只，还有空间。
后来，馅饼不断涨价，涨到3元，我不去了，倒不心痛钱，而我眼里，王府井衰落了，不及大栅栏热闹，西单繁华。
记不清哪年？饭店的空桌坐位读书人，30左右，可能为上访，低头不断书写诉状。
正襟危坐，面阔额方，皮肤白洁，眼眸深亮，剑眉舒张。
他不抬头，奋力疾书。
凑后头看看，字迹周正漂亮，堪称钢笔一流。
不知什么冤屈？但填家庭出身栏，地主，学生栏，大学。
望而生畏，退避三舍。
尔等出身，那个年代，再大的冤屈，都该正常。
无论怎么说，他是我见过读书气质最佳的人，缙绅之派，隐逸之流。委身荆棘，不改英俊凛然之气。
不知经受何等折磨？骨子里桀傲不驯的气势，令人折服。 现在去想，他一定饿极了，又不肯丢失尊严，这才选择饭店，讨口饭吃。
可惜，地主出身，纷纷躲闪，如避瘟疫，没有怜悯。
建国后，最悲壮最不幸，地主富农。流血斗争，杀了性命，夺了财产，消灭剥削，天经地义，有冤无处伸。
不如走资派，文革触及灵魂，低头弯腰，游街批斗。
改革开放，恢复权力，又把损失补回来。
也不像辍学上山下乡的知青，给了恢复高考的权利，用不用，中不中由你。
地主富农的后代，真正垮下的一代，冤深如海。富甲一方，却置换角色，成了真正的贫下中农，永世不得翻身。

这次去，这栋楼扒了。新楼不高，饰豪华玻璃，无一盏灯光。

顺街再东，一幢大楼，庄严肃穆，矗立眼帘，肃然起敬。
彼时，人民日报社故址，门前解放军持枪把守。
气势恢宏，崇敬仰望。在这，曾发表惊世骇俗，风云际会，改天换地的人民日报社论。
九评苏共中央，再论文化大革命。都我心目中，无与伦比的经典大作。
现在，报社改商业楼，完成政治经济转型。
那时闲逛，路东亨得利钟表大楼如芒在背，分外惹眼。
法国钟表，入主王府井，堂而皇之。崇洋媚外，红卫兵咋没推倒砸烂。
现在，变化最大的路东，几家老店，联合投资，盖了座超级大楼，巍峨雄壮，与天齐高。
东安市场，宋庆龄题词的新中国儿童用品商店，亨得利钟表，也镶嵌其中。
世界文化，交流发展，就如咱家的孔子学院。
王府井过去，有个曲肱而枕，朝夕相伴，刻心铭骨的地方。
可惜现在扒掉了。
改革开放，经济大爆炸，来北京公事人员，与日激增，愈演愈烈。
为缓解压力，一个阶段，来京人员，须持省级介绍信入住。
即便如此，人山人海，不少仍然落浪街头车站。
百货大楼北侧，那家大众浴池，名曰《清华池》。
招牌很大，水质清冽，干净卫生，服务热情，价格低廉。
住惯高楼大厦的公职，嗤之以鼻，如关羽败走麦城。
夜不能寐，大池馊臊味随水汽弥漫飘来，失眠的气忿挟失败的恼怒令人浑身颤栗。
持进京介绍信住浴池，简直是对宁夏300万人的蔑视侮辱。
浑身奇痒，拽开电灯，搜求虱粒，却不见一个冤家邂逅。
怒发冲冠，面赤耳红，无从发泄，情绪愈加失控而彻夜不眠。
朦胧中，另一个我批判自己说：怎么持进京介绍信就了不得了？它再好，可能不如揩屁股纸。
你看李自成，骑马挎枪，没有兵符，照样紫金城长驱直入，大摇大摆。还逼崇祯上了煤山。
传国玉玺，金銮宝殿、珠玉珍宝、后宫佳丽，只要造反，全归你享。
金口玉牙，说一不二。何况龙床凤辇？三宫六院？诱惑极大。一旦功成，哪有大众浴池的洪福？
越听越恐惧，吓得我浑身直冒冷汗。
幸亏这时代还未有侦测“腹非”，“思想意识”的工具。如知晓灵魂出窍，检举揭发，几个脑袋也搬了家。
转念又想，李自成是未赶上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如若今天，恐怕还未及跑下山坡，就被人举报，大缷八块，遗臭万年。
折登一宿，外边公共汽车轰隆了，天也麻麻亮了。
赶紧趿拉拖鞋，浴池泡泡冷汗。
住浴池就这手好，随时洗浴，不限时间，此际没人，游泳泡澡，如同包浴。

2024.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