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听战争之神的啸叫

贵丁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炮兵被誉为“战争之神”,现代战争中已少有中枪而亡者,亡者大都成了“炮灰”,被各类炮火轰然剿杀,这也是1979年的对越作战与早年战争的一个显著不同,“步炮协同”成为我军对越作战的寻常模式,仗一打响,炮兵在前面清障拔点,压制敌人火力,步兵跟着炮弹上,跟随距离在极端状态下仅有200米,比古人的一箭之地稍远一点。</p><p class="ql-block">在进攻战斗中,战争之神的烈焰只有攻击队形前端的步兵才能触摸得到,它给我的感觉是炮弹似乎是擦着步兵的发梢飞掠过去,弹群掠过时裹挟着狂风,在头顶上发出无数巨鞭抽打般的啸叫,在眼前翻卷起云团般的烟火,爆震令你五脏六腑都在颤动,意识会有短暂空白,弥漫着烟尘的灼热空气让人呼吸窘迫——如此情形之下,你会彻底理解“战争之神”的含义,领悟“国家机器”的庞然。</p> <p class="ql-block">经历得多了渐渐就适应了战场环境,再往后还能听出些炮弹啸叫的路数来——</p><p class="ql-block">但凡听到炮弹尖厉而悠长的啸叫声,就像电影电视上听到的那样,步兵一般不理会,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因为这种啸叫是炮弹在很高很远的上空掠过,与你关系不大。夜深人静时这种啸叫声最好辨别,你打你的炮,我睡我的觉,理它作甚。</p><p class="ql-block">但如果是突兀而来又迅疾消失的啸叫声,叫得没有来龙去脉,那你就要注意了,并且要卧倒。因为这种啸叫声说明炮弹离你并不是太远,没准儿下一发就落到你跟前了。</p><p class="ql-block">如果是“噗噗”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就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你头顶发出的闷响,那就要立即卧倒了,连就近找个低洼处趴下来的时间都没有。这样的闷响我也只在攻打1号高地时听到过。近距离的爆震会让人陡然失去存在感,灼热气浪犹如飓风掠过,接着就是土和碎石从天而降把人埋没。步兵教范上讲,防炮卧倒时要用两肘支撑起胸腹,与地面留有间隙,以免爆震伤及五脏。可是哪里做得到?能来得及趴下就是万幸了。</p><p class="ql-block">炮弹只在近距离几乎垂直下落下落时才会发出这种“噗噗”的闷响,那是死神降临的怪叫,录音师们是无法采集到这种声响的,否则连人带设备都得炸飞。所以我们在影视作品中听到的都是炮弹从高空掠过的啸叫声,离人还远着呐,听上去假得很。</p> <p class="ql-block">炮种不同,弹丸飞掠时的啸叫声也不一样。加农炮、榴弹炮的弹体形态顺溜,啸叫声单一纯净,如果是齐射,炮弹成批次从天空掠过,节奏匀称,声音宏大锐利,犹如空中阅兵式。</p> <p class="ql-block">而火箭炮大都是间隔不到1秒持续发射的,“嗖嗖嗖”连续发射几十枚,像是放出去了一笼大鸟。炮弹尾端拖着个长长的定向器,飞行中还在喷火,故其啸叫中还夹杂着低沉的喷气声,像是大鸟们喘着粗气从你头顶飞过,抬头却看不到什么。火箭弹的喷气噪音常常让人弄不清弹丸的高低和走向,误以为炮弹就要落下来了,随即卧倒趴下,引来老兵们嗤笑,场面尴尬。</p> <p class="ql-block">随伴步兵行动的各种口径的迫击炮,60、82、100,炮弹飞行速度较慢且弹道弯曲度大,齐射时的数枚炮弹就像一个乐队,发出小提琴合奏似的悠长弦音,从天空悠然划过,渐渐远去无声。尔后在可视的距离内先升腾起几团烟火,再传来几声雷炸。</p> <p class="ql-block">光与声的传播速度不一样,所以炮弹在很远处爆炸时,耳闻与目睹并不同步。炮兵群射击一座山头,你会看到山上先是闪烁着许多红黄相间的光球,而后陆续升腾起蘑菇状的烟尘,远远看去就像山上瞬间长起了许多灰白色的巨树,几秒、十几秒、甚至几十秒钟后,爆炸声浪才滚滚传来,如同连绵不断的闷雷。随后蘑菇云团不断扩展,渐渐把山头覆盖起来。待硝烟云团随风缓缓漂移而去,你看到的山头已不是原来的形色了,走近了看,那是地狱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大口径炮弹会造就巨大的弹坑,我军最大口径的152毫米加榴炮的弹坑能放得下一辆吉普车。重炮群几番齐射下来,整个山头面目全非,再大的树木也会被拦腰斩断或连根拔起,地面上不会再有一棵直立的草木,人走上去两腿深陷,如同盛夏的沼泽,里面不会有任何活的生命,哪怕是一只坚硬的甲壳虫。</p><p class="ql-block">相比之下,最小的60迫击炮的弹坑比农村灶台上的地锅还小一些。我在越南4号公路的水泥路面上见到过几个60迫击炮弹的落点,那只是几个碗大的坑洼,或叫弹痕。</p> <p class="ql-block">当然,这一切都还取决于另外一个因素:炮弹前端的引信。引信一般分为两种,瞬发引信和延发引信。前者蹭着地面就爆炸,靠弹片横切杀伤有生力量;后者则要等炮弹钻入地下一定深度后才爆炸,主要用来摧毁敌方工事,当然杀伤力也不可小觑。随着科技的进步,后来又有空炸引信、近炸引信、制导引信等更多的类别。炮兵射击之前,指挥员会根据任务需要下达装置不同引信的指令。这对网络社会的现代人来说都是小儿科,无须我多言。</p> <p class="ql-block">但是电影电视却在糊弄人。我挺见不得影视片中炮弹在身边爆炸,人在烟火中奔涌的壮烈场面。世间哪有这等事儿?大口径炮弹的杀伤半径可达30米以上,最小的60迫击炮弹也不小于10米,并且弹片飞掠几百米外仍有杀伤力。即便没被弹片击中,爆震也能致人伤亡。也就是说,一发炮弹从天而降,从篮球场到足球场大小的范围内,无论俗人还是圣人非死即伤,只有导演平安无事。</p><p class="ql-block">我不是炮兵,但也打过一回炮,坦克炮。那是战后我当参谋时随首长去坦克部队考核射击,首长说你也打一发试试?于是就钻进坦克,让炮手扶着手臂打了一发穿甲弹,坦克跳起老高,震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位,下车后直想吐,结果还没打中目标。</p><p class="ql-block">对越作战的70年代末,我军陆军部队中,步兵占到大多数,步兵是老大。</p><p class="ql-block">1985年百万大裁军后,步兵、炮兵数量大致相当,兄弟平起平坐。</p><p class="ql-block">90年代后各类炮兵的比例超过步兵,射程更远的精确打击火力倍增,纯粹的“枪手”已经不多,留给他们施展身手的空间越来越小,拼刺刀的机会几乎没有,枪支更多是一种防卫性武器,火炮才是消灭敌人的主要手段,而且即便是枪手也能发射枪榴弹,俨然就是个“迷你炮兵”。服役20年间,我见证了战争之神扶摇直上的历史进程。</p><p class="ql-block">相对于炮兵来说,步兵是更为久远的兵种,然而这个昔日战场上的主角在中国《军事百科词典》中却没有一个概念性的定语,可能是因为步兵的范畴过于宽泛,不同年代其含义和指向也不同,难以用一句话、一段话准确表述。倒是《辞海》来的干脆,把步兵概括为7个字:徒步作战的兵种。</p><p class="ql-block">而在步兵部队中,步兵通常只被习惯地认为是步枪手和机枪手,火箭筒手次之,随伴步兵的迫击炮手、无后坐力炮手勉强沾边,说不清他们是步兵还是炮兵,尽管都是编制在步兵营、连之内。这些人都是冲杀在最前面的角色,伤亡最密集的兵群,从战争年代到对越自卫还击战,无不如此。</p><p class="ql-block">我的老师长王清贤曾对我说:一个步兵是打不了几回仗的,几场大仗打下来,人还活着,那是运气,不缺胳膊不少腿,那就是造化了,所以“身经百战”对步兵来说只是个夸张的词句。我们经常看到电视节目中采访战争年代过来的耄耋老军人,如果留意,你会知道他们大都是机要、后勤、警卫、文化宣传、医疗救护和指挥所人员,而一线步兵却很少,炮兵亦不多乎。哪儿去了?牺牲了,要么伤残解甲归田了。</p><p class="ql-block">现代战争中已少有中枪而亡者,亡者大都被爆炸类兵器轰然剿杀。这种情况其实早在二战时期,在中国解放战争后期就已经基本形成了,重火器的大量增加使战斗减员呈现密集而快速的状态。王清贤老师长告诉我,在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的5个月中,他当连长的步兵连打了4场恶仗,每一仗都打得只剩下三十来人,都要重新补充兵员。团长董占林来到阵地上,看到一层层叠摞着的尸体,170人的连队只剩下不到一个排的兵力,禁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p> <p class="ql-block">1979年的对越自卫还击战是一场现代化战争吗?</p><p class="ql-block">是。</p><p class="ql-block">但又不是。</p><p class="ql-block">当时我军已经拥有比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更多和更大口径的火炮,但没有精确制导兵器,没有卫星侦察手段,并且空军不出境,海军指望不上,坦克、装甲车受制于山林地形难以发挥作用,战场上只剩下步兵、炮兵在唱对角戏,于是传统的“步炮协同作战”就成为这场战争主要和基本的模式了。</p><p class="ql-block">“步炮协同”虽然是步兵、炮兵们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但真正做好却非常之难,它建立在大量的数据之上,需要在近似实战的较大规模演练中去磨合体验,而这正是文革后的中国陆军所缺乏的。</p><p class="ql-block">友邻团3营在攻打607高地的战斗中,艰难攻打许久,终于进到距离越军阵地不到100米的位置。越军的一个加强连殊死抵抗,部队攻击受阻——这时候他们想起了后方的炮兵群,呼叫炮火增援。</p><p class="ql-block">但炮兵在得知步兵距离越军阵地不到100米的情况后,要求先把步兵撤下来然后再开炮,因为炮弹散布的安全距离最少也是200米,100米的距离内呼叫炮兵射击那是开玩笑!</p><p class="ql-block">可是指挥战斗的副团长却不同意先把步兵撤下来,他说千难万险才打到这个位置,再让步兵转身撤下来,那会遭到越军居高临下的火力追击,伤亡不会是个小数字。官兵们也说宁肯被自己的炮弹炸死也决不在敌人面前退却!</p><p class="ql-block">如此一来开不开炮似乎就成了一场赌注,一场杀敌一千而自损不详的赌注,一场“向我开炮”的集体壮举,步兵们信奉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p><p class="ql-block">反复权衡之后,炮兵决定开炮。保险起见先打出去了数发校正弹。稍作修正后即又打出了48发炮弹的急速射击,一个加强连不少于150人的越军被炸成粉齑,阵地上不留一具完整的尸体。</p> <p class="ql-block">这可是当时年代我军最大口径也是最先进的火炮:152毫米加榴炮。一个野战军也只在军本级的炮兵团有这种炮,仅12门,编为1个营。国家要动用当时不多的外汇购买德国奔驰重型牵引车才能拉得动。</p><p class="ql-block">48发我军最大口径的炮弹,其中的4发落入我方步兵的攻击阵容中,造成42名官兵伤亡。</p><p class="ql-block">这不是炮兵射击精度有问题,而是正常的射弹散布。敢在我方步兵距敌不到100米的距离上开炮,这在炮兵业界内可能是从未有过的、最大胆也最精准的战例了。</p><p class="ql-block">战后,师、军都没有追责造成误伤的炮兵指挥员,也没有宣扬步兵“向我开炮”的壮举,使之成了“大家都不要再说了”的一段隐情。</p><p class="ql-block">陆军司令部指挥作业中,炮兵占据最大的比重。战后我所在的作训处是各兵种合成作战指挥部门,步坦炮工化侦通各兵种的作战行动都要在这里合成调配,作为合成参谋,我手里的红蓝铅笔至少一半时间是在勾画炮兵这尊神仙,各种火炮的编群和配属,都要在作战地图上标示出来,都要在计划和命令中拟写出来,每一段文字、每一个标号都要有确切的数据支撑,丝毫马虎不得。对“战争之神”稍有差池或不敬,这尊神仙就会翻脸不认人,转身变成敌我通吃的恶煞。</p><p class="ql-block">我部某团的一个步兵分队占领某高地后,被炮兵观察所远远地误认为是越军暴露在表面阵地上,随即呼唤炮兵群打了一个精准的覆盖射击……硝烟散去后,一具具残破的遗体被抬下高地,在山下的公路上摆成长列,让人欲哭无泪。</p><p class="ql-block">还有一件事,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让我心恸——</p><p class="ql-block">这天,一名远道赶来的士兵走进军直属炮团的场地,问这是152加榴炮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士兵抱着炮管失声痛哭。</p> <p class="ql-block">他是前面所述的攻打607高地的3营的士兵。他说他的连长赵相铁就是被这些大炮炸死的,他是连长的通信员,战斗中一步不落地跟着已经受伤的连长。炮击之前,裹着绷带的连长交代他去班排传达命令,炮击之后回来他找不到连长,只看到在炸断的树杈上挂着半截手臂,戴着连长的手表…… </p><p class="ql-block">我敬畏战争之神,敬畏这尊集毁灭与建树、讴歌与诅咒于一身的战争的神灵。</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