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放牛郎

遗失的村落

牛在山坡上吃草，我在牛身边徘徊。

淹没在草丛中的牛，脖颈下的铃铛一下一下的响着，离牛不远的山石旁，我三心二意注视着它的方向。

一身棕黄体毛，性情温驯，从不凶我，只因一亩三分地，这黄牛大约两岁时来到我家，父亲把它交给我养护。我和牛很亲近，我们的关系很好。

上山放牛一般在夏天，那时山色葱茏草木茂盛，牛往往一边吃着草，一边撒着欢。

忽然铃声消失，那牛昂起头，朝我这边望了望，大概是看见我在，就又把头埋入丛林，继续大口卷吃着美味的青草。

我们各做各的事，两不相欺互不侵扰。这种感觉很惬意，我有我的空间，我在属于我的空间，瞭望远方，奶奶说天地相接的地方是长江，我没有看到长江，也没有看到轮船，只看到了烟云锁天，迷蒙一片。

太阳从东边升起，已经走了好久，我的蚂蚁也喂饱了，蝴蝶也飞远了，草叶做的笛子也吹乏了，牛也差不多吃好了。

它钻进一团树荫里，我和它相隔几十步路，我们先歪着脖子彼此瞅了对方一眼，接着又都回过头去。牛俯卧下来，我也累了，趴在那块山石上，风送来了牛的铃铛声，也送来了林木的潇潇声，醉了青山醉了流年。

春天和秋天，我不去山上，我们沿着小路漫步，牛有一口没一口的，不像在吃草，更像在散心，我也不是在放牛，而是在平凡的岁月蜻蜓点水指尖扬沙，了无痕迹渺渺天涯。

我喜欢放牛，不是因为清闲和无聊，而是所有放牧的日子都像初生的叶子一样，魔幻般缓缓张开。每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都在信马由缰纵情欢歌，生命的每分每秒轻轻滑过，如微微拨动的琴弦，没有大起大落，也没有大喜大悲。

牛在，我在，我们相安无事，倚坐在大石上，仰脸长空，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自然如诗，生活如诗，心情如诗。

我可以旁若无人地对着群山大喊大叫，听空空的回声悠悠划过腰际，雄浑厚重，却也袅袅轻轻，因为穿越山谷而变得幽蓝灵异，像敏感的魂儿，惊飞一片草叶几只小鸟。

如果较长时间没有听见牛的铃声，那它有可能去偷嘴了。嘿嘿，这家伙点子不少，动不动跟你耍心眼玩花招，好几次，它就趁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开起了小差，居然跑到隔壁婶婶家的菜地去了，一番横扫天下风卷残云后，婶婶的菜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可怜婶婶日夜侍弄，气的找到我父母一顿数落，我当然少不了挨骂，就想拿牛儿撒气。我的鞭子举得老高，可牛硬是纹丝不动，都说牛脾气倔，可这哪里是倔呀，分明就是一副甘愿接受我粗鲁惩罚的怂样，它自作自受。

我自然很气恼，它居然不逃跑，也不抗拒顶撞，它承受住了重重的皮鞭，牛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没有说出来，也说不出来罢了。

我没有办法，只好帮婶婶家遭蹂躏的菜地翻锄一遍，决定连续十天每天给浇些水。

有时候家里忙，放牛就真的成放牛了。牛往山里一赶就不管了，我转身离开，听到一串清脆的铃声，接着短暂中断，然后铛、铛、铛的节奏感恢复如初，我的心便可以放下来了。

那次下大雨，我照例在早饭前放好牛。一切都正常，但下午却不见牛回家。我不得不冒着雨进山，雾气弥漫，远远近近的山林全是一片灰白，走在烟岚氤氲的山路上，心里有点怕，不过想到牛就在我的前方，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到了早晨的地方，哪里还有牛的影子，天快黑了，密林深处无路可寻，我急得要哭，便抓狂地哞哞呼喊起来，大约一两分钟的时间过后，我听见百灵鸟一样脆亮的铃铛声冲破雨雾幽幽传来，牛知道我在找它，知道我找不到它，大雨把它逼到幽暗的树下，我们相距不过五米远，可我近乎绝望的内心得到了它的回应，它一直在我们早上转身的地方，等着我，乖乖的牛不是怕它自己丢了，而是怕我走丢了。

牛太有灵性了，那些放牧的日子，我也灵性十足。都说老牛识途，它能过去的悬崖一定是路，它能找到的山洼一定有水，它在黄昏回村时，往往先等着主人，也能独自回家……

我放牛，其实牛也在放我。我放逐我的灵魂，牵着一颗心散步，去到山水丰美的坡地，去到流水泱泱的河滩，去到绿草如茵的田野，喝着山泉，咀嚼着草叶，穿行于风雨，软卧在花荫，在自由恬静中滋养那飘飘忽忽无法落地的精神。

生命有灵万物蓬勃，从某种意义上说皆是一种自我放牧。

很多人选择外出旅行，寻找适宜的环境和机会，独处醒悟，与自己对话，静观山水，聆听天籁，当心领神会豁然开朗的时候，便心气通达人生透亮了。

攥在手心的牛绳，只不过是自我流放的一份契约。有了这契约，我便可以在高天阔地中畅行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