耧树叶

小陈

<p class="ql-block">  树叶大多是在初冬落下的。</p><p class="ql-block"> 初冬,庄稼人忙完了地里的活儿,就闲散下来,忙碌的是树叶了,一场风,一场雨,树叶就赶着在三五天落光。清晨的街巷,落叶多得像雪一样厚,勤快的庄稼人自然是闲不住的,他们起早耧树叶去。</p><p class="ql-block"> 树叶垫圈,一来温暖了猪舍,二来可沤一圈好粪。天蒙蒙亮,薄雾把村庄罩在了画里,树叶潮润润的,鸟儿与鸡鸭的叫声也潮润润的,它们嘴里似乎含了水,吹着轻轻的口哨。老人们总是不睡懒觉,起来打扫庭院的落叶,刷刷的扫地声惊醒了黎明,哗哗的落叶仿佛特别享受这样的送行。</p><p class="ql-block"> 我最喜欢槐树的落叶,落一地柔柔的黄,像是夕阳落下的影子,像是黄昏的回望,是悄无声息的告别,即便走在落叶上,也能感到槐树叶的柔情。杨树叶子大,脾气也大,落时翻卷着身姿,哗哗地,与扫帚接触的声音也悦耳。厚厚的一层落叶,扫干净后,能感觉到庭院与门前空地的辽阔来。</p><p class="ql-block"> 初冬的清晨,靠在土墙边的玉米秸湿漉漉的,棉花秸的青桃刚绽开的棉瓣湿漉漉的,薄雾拂着脸庞,有微微的清凉。勤快的老人是歇不住的,他们也不满足于清扫房前屋后的落叶,定是推到木车到村外扫,到村南沟扫。</p><p class="ql-block"> 木车前后安上一种叫荆笆的农具,是弯弯的结实的木片,带着弹性,别在木车前后,木车上就有一个大大的空间,装山药蔓菁不怕掉下来,也是适合装落叶的。我家的荆笆时常把口对齐放在北屋门口,夏天填满草喂猪,若是不满了就着急,背上柳筐就出门砍草,保证猪有草吃。在基层上班时,做饭的师傅是喜欢往荆笆里装煤的,他家临着铁路,时常扫铁路边的煤末,看见荆笆圈着满满的煤就高兴,每每不满了就推上大车再去扫煤。庄稼人过日子,这种未雨绸缪的心理是共有的吧,打算着有余头才趁得住气。</p><p class="ql-block"> 雾里,推着木车去扫落叶的人像一幅画,隐隐约约的,朦朦胧胧的,走近了打招呼是这样的:耧树叶去啊?大张旗鼓的扫落叶是用“耧”这个字表达的,因为沟沟岸岸的落叶不在平地上,单凭扫帚是扫不起来的,需要一种叫笊耙的农具。轻轻的木把的一端绑紧打着弯儿的竹条,竹条着地负责把落叶耧在一起,既有弹性又有韧性。平时收完庄稼后,地里的杂草与柴叶也是用笊耙清理干净的。旧时的庄稼人不懂得柴秸返田的大道理,都觉得柴秸遗落在田里是浪费,是一定要捡回家的,要么垫圈,要么当柴烧。</p><p class="ql-block"> 笊耙在房上的时候多,晒粮食用它划拉一下,帮粮食翻个身,划出一道道沟沟,加大与阳光接触的面积,粮食很快就晒透了。不晒粮食时,笊耙被主人挂在屋檐下,耧树叶的时候顺手就拿下来。木车、笊耙、旧麻袋、筐子、扫帚,庄稼人带着齐全的农具去耧落叶,农具似乎也是高兴的,大约农具和庄稼人一样,谁也不愿意老歇着,歇多了,镰刀会生锈,笊耙的竹条也像松动的牙齿,不紧实了。</p><p class="ql-block"> 清晨,一层落叶给村庄铺上了棉被,村庄是暖的。多数的树叶保持着青色,像是赠给大地的书签,耧树叶的人,像是读大地这本书的人,他们可能大字不识一个,却有勤劳与节俭的品质,懂得珍惜大自然赋予的一切,对一草一木都是有感情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清扫完门前的落叶后,把一堆堆落叶倒进猪圈里,然后烧火做饭,吃饭的时候定是给我们讲谁谁起早耧树叶去了,母亲用很尊敬的语气讲,我们漫不经心地听,母亲大有若不是给我们做饭也想去耧树叶的愿望,而我们把母亲赞美庄稼人的话当成耳旁风,所以现在我都说不出耧树叶的庄稼人的名字,只记得五队的个影是年年初冬耧树叶的人,我是亲眼看见他耧树叶的。在村南沟,杨树叶子落厚厚的一大片,我和伙伴们在杜梨树上做瞎眼子摸小脚的游戏,看见个影在杨树下耧树叶,耧了一堆又一堆,木车要拉好几趟才能拉完。</p><p class="ql-block"> 个影是热爱土地的人,别人打理地用传统的方法,个影要蹲下来用双手把土壤搓得像面粉一样细。他一年到头不歇着,春天开垦荒地,麦收前提早整理出一块麦场来,庄稼熟了他更忙,像耧树叶这样的小活儿如同他忙碌中的小插曲,可以不提及的。我老姥爷那辈日子红火,家里用着几个长工,其中就有个影,他与我姥爷像兄弟一样相处,我母亲喊他个影叔,我们该叫他爷爷,只是他看起来并不是爷爷的年纪,他的爱人兰金和我奶奶这边沾亲,我母亲叫她兰金姐姐,我们喊兰金姑姑,这样一喊,也不知道叫个影是姑父对还是爷爷对了,私下里,我们只好叫他个影。老一代人都有贫贱的小名,个影的父亲叫狗蛋,和玉米秸顶端偶尔长出的灰色的被称作是中药的东西名字一样。</p><p class="ql-block"> 种小麦前,家家户户要出一次圈,就是把猪圈里的粪彻彻底底出干净,然后用新玉米秸垫一次圈,猪踩一段时间后,秋雨再淋淋,猪圈就空旷许多,正好把落叶倒进去。那时候,雨不怎么下了,阳光暖暖的,猪正好享受难得的初冬时光,在猪圈里睡半天,听见主人来喂食,就顺着长长的小台阶跑到猪槽边。在猪心里,那心情应该和我们爬山是一样,品尝主人煮熟的山药蔓菁,如同我们坐在山顶品尝美食吧。</p><p class="ql-block"> 好像那时的树叶和现在的不一样,落就落个精光,一片叶子也不挂,真真正正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村里的树叶清扫几天后,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了。落叶堆在猪圈前,用土蒙住造粪,残雪,西风,春雨,不知不觉,又要开工了。耕地前,队长安排把各户的粪拉到队里。耧树叶的人家有好几堆粪,像个影家的几堆粪,一群人几辆木车清理半天才能清理干净。</p><p class="ql-block"> 那时,人人都夸个影是勤劳的人,个影他不知道啊,他也不从在意别人的夸赞,他那叫狗蛋的父亲给他起一个“个影”的名字,他就像一个影子从生命里滑过,像落叶一样,悄无声息,却真真切切活在了我们每个庄稼人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