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十月半”

谢春武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阿C一直催着我赶紧把东西往车后箱装,她自己主动拎起一袋沉沉的芥菜大步往车走去。</p><p class="ql-block">“干嘛这么急啊?”我问。</p><p class="ql-block">“快点,快点,圣王公要到了。”她答道。</p><p class="ql-block">“圣王公要过二天才过我们家呢。”</p><p class="ql-block">“不是不是,圣王公快到洋邦了,我要看。”</p><p class="ql-block">“我要看怎么迎接神仙,快点快点!”她补充了一句。</p><p class="ql-block"> 中午,我们从“十月半”蓝田行台下来,路过洋邦村,阿C看见村口人山人海,披红穿绿,锣鼓队,花束队热闹非凡,我告诉她,等一下神仙圣王公就要从蓝田移到洋邦村了,这些喜气洋洋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就是准备迎接神仙的。</p><p class="ql-block"> 阿C记住了。</p><p class="ql-block"> 我想了一下,这是读二年级阿C人生中第一次遇到“十月半”,应该让她将故乡的盛事看个够,让她幼小的心灵记住家乡的样子。我原本想在老家住上二晚,看看每个热闹地方。但孩子周末不得闲,要上培训班。于是我们赶紧收拾行李,看看能不能在出城的途中见到迎神的场面。</p><p class="ql-block"> 还真让我们碰上了,阿C很高兴,站在路边台阶睁大眼睛看。</p><p class="ql-block">“来,坐我肩膀“站定公”看得远。”</p><p class="ql-block"> 阿C紧紧捂住耳朵躲避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远远看着乡民迎神。</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这入冬却温暖的季节里,没有比闽西重镇适中的民俗文化“十月半”更盛大的活动了,闽西客家有许多大型的民俗文化活动,但若论规模声势,是远远比不上新罗的适中镇的。</p><p class="ql-block"> 适中“十月半”的活动之所以大,是因为这个活动将适中所有的村庄,所有的适中百姓串联起来。虔诚与团结是这个活动的主线,“十月半”就像一个大熔炉,适中百姓齐心协力,添材加炭,这个炉火就越烧越旺,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着每条道路、每个人的脸……</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起“十月半”的前世今生,那将是长篇大论,简要的说,“十月半”起源于南宋嘉定年间(约1214年),至今已八百多年了,一个乡村民俗活动能绵延如此之久,不用说,足见其生命力的强盛,其中必有永恒不变的情缘,那就是信仰。</p><p class="ql-block"> “十月半”源于佛教目莲救母,我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讲述这个佛教传说。目连是佛陀的弟子,目连母亲富有却吝啬贪婪,喜好宰杀牲畜,大肆烹嚼,从不干善事。在她死后轮回中进入地狱饿鬼道接受审判。</p><p class="ql-block"> 母亲坏人,儿子却慈悲有佛性,最终成为释迦牟尼佛的弟子,目连得道有法力后,在供奉母亲时,发现母亲入饿鬼道,什么是饿鬼道,就是对生人贪婪的地狱惩罚,施刑时,饿鬼衣裳褴褛,骨瘦如柴,见到食物抢着吃,但是,饿鬼道中的食物一入口顿成熊熊火焰,燃烧着口腔直到肚腹,饿鬼道中的鬼极端痛苦。</p><p class="ql-block"> 目连痛心母亲的遭遇,向佛陀求解救方法,佛陀秘授于七月十五,对广大饥魂饿鬼进行施舍可救母脱饿鬼道。这就是盂兰盆会的起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南宋朱熹是理学大家,儒家学派里,朱熹地位崇高。在孔庙中,祭祀的是孔子及其亲传弟子。但唯独朱熹,不是亲传却在孔庙享受祭祀之礼。仅此可看出朱熹地位。朱熹在漳州当知府,宋代适中属漳州府管辖。适中历来有传说,说朱熹针对适中的地理位置提出了建议,除了建筑魁楼与文明塔的中轴建筑外,最重要的就是“十月半”盛会。朱熹认为适中东边上方山等高耸入云,凶险有妖像,不利适中百姓,最好能适时搞出大阵势的活动与那种无形势力进行强有力对抗,或者说就是针锋相对的示威。</p><p class="ql-block"> 其实朱熹未到过龙岩,也未到过适中。这就是适中人的聪明之处,借了名人与佛教的影响,用“十月半”加强了适中人们的联络与团结,这对于古代的兵荒马乱与严苛的生活条件,是极有利的。</p><p class="ql-block"> 适中人创造性地将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推迟到农忙结束、粮食丰收、百姓安闲的十月半;又将佛教与儒家进行文化上的融合,时空的交汇,将适中人民团结起来,这是适中先民的智慧。</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说到这里,再回到“十月半”,似乎与饿鬼道无关,其实不然,“十月半”隔7年连办3年,用天干地支不好记,如用记年更方便,那就是每逢年的个位数4,5,6则办“十月半”,如2024,2025,2026将连办三年。</p><p class="ql-block"> 在最后一年的“十月半”结束圣王公回庙后,将履行目连救母程序,连续三天天的深夜,会用各种令人害怕的绿色、黄色、白色等纸糊出面目狰狞巨大的鬼王,由道士做法,抬至适中最偏远的东西南北的荒郊野岭,点燃烛火,抛洒馒头米饭等斋食,这就是给那些孤魂野鬼的美食。</p><p class="ql-block"> 因此,“十月半”就是对适中地界那种看不见的危险势力进行恩威并施的民俗活动。</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民俗文化都有主角,“十月半”的主角是圣王公,供奉于中心村的白云堂。因此白云堂是“十月半”的中心。关于圣王公是谁,有不同说法,无法定论,但大多数认为圣王公是谢安。似乎也没多少人关注圣王公与谢安的关系,也没多少人想了解谢安是谁。</p><p class="ql-block"> 曾经有一次,我跟住一个抬着谢安神像的小伙子问,你抬的是谁,他说圣王公,我又问圣王公是谁,他答不知道,我又问谢安是谁,他说不懂,我又问谢玄是谁,皆答不懂。我开始遗憾但又心想,何必知太多,英雄不问出处,是神即可。</p><p class="ql-block"> 作为适中人,作为“十月半”的一分子,不识谢安好像有点说不过去。</p><p class="ql-block"> 适中以谢姓为主,谢安又是谢姓中最杰出人物,白云堂供奉谢安及子侄也是情理之中。</p><p class="ql-block"> 关于东晋谢安,典故太多,除淝水之战外就再说几个吧,谢安曾经退职后在东山做隐士,后来朝延受到侵犯,又被皇帝叫回来出任要职,这就是“东山再起”的典故。</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谢安与子侄聚会,他问为什么要培养孩子们成为优秀的人才,侄子谢玄回答说:“这就好比芝兰玉树,总想使它们生长在自家的庭院中啊!”这就是芝兰玉树的典故,也是宝树堂的由来。谢玄是淝水之战的战场总指挥,年轻时,他喜欢学纨绔子弟佩戴香嚢,谢安看了怕他们玩物丧志,但又不好明说,于是用了赌博方法,设订贏了谢玄的香嚢,然后当场烧掉,谢玄很聪明,明白叔父的意思,从此,不佩香嚢。</p><p class="ql-block"> 谢道韫是谢安侄女,在一次家庭聚会时,谢安以下雪让他们吟咏,谢道韫念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名句,谢安极其高兴,此后,咏絮成为才女之称。</p><p class="ql-block"> 关于谢安还有很多很多故事,包括跟王羲之,跟石崇等等,篇幅所限,无法一一说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适中“十月半”最让人称赞的是封刀令,理事人员从初一到十五全吃素计15天,其余适中界内任何地方,任何人员,从初六吃素到十五共10天。法律再严都尚有人不惧,道德鸿沟再深也有人敢于跨越。但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整个乡镇的人吃上十天的素食,看来,信仰的力量真如佛法般宽广。</p><p class="ql-block"> “十月半”大抵就如上所述,数百年不变。</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十月半”对我,却有另一层意义,那是深深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在蓝田行台人海中,看到许多中年人小心搀着父亲或母亲,走上一级级台阶,去与那热闹的盛事来一场相约,而我也一样,妻子扶着父亲在前面走,父亲已近八十,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移动着。我还看见一个阿婆坐在轮椅上,轮椅前绑着一条粗大的红色尼龙绳,前面一个孩子拉着走,那应该是阿婆的孙儿了,后面一个中年人堆着,该是女儿或媳妇。回来的路上,看见许多上年纪的阿公阿婆们相搀着往行台赶。</p><p class="ql-block"> 就在昨晚,我翻看旧照片,看到往届的“十月半”,父亲抱着他的孙女,在新安行台留影,也在昨晚,我看见自己抱着大丫骑在骆驼上。那时,父母头尚未白,如今,早已霜雪欺头;那时,我尚且年轻气盛,如今,当年骆驼上的大丫已经是大四的学生了,手牵着的已是小丫阿C了,我也算是中年人了。</p><p class="ql-block"> 那些过去的热闹仿佛都就在昨天,似乎还没看足风景就被匆匆的时光推着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月半”就是生命的尺度。</p><p class="ql-block">如果说人的一生大约三万多天,似乎是一个颇大的数字,形不成慨念。但如果说人的一生大概只能看八、九届的“十月半”,顿时让人惊惧于时光流逝。</p><p class="ql-block"> “真快啊,又十月半了,十年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不知下一次十月半还能不能见上咯!”</p><p class="ql-block"> 路上,我听着行路的阿婆们如此说,顿觉戚戚难过!</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了阿C的三角尺,那长度就差不多十厘米,一厘米一个刻度,这把尺子,就是人生的刻度,一个刻度就是一次“十月半”,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刻度从1到10,每个人都能轻易地用这把小尺子丈量人生的长度。</p><p class="ql-block"> 我出生时恰逢第一次十月半,但那时尚无记忆,有记忆的十月半时,我已十岁,亲戚的阿舅从遥远的南靖长塔赶来看热闹,那晚,他带我们到保宁行台看热闹,回来的路上,漆黑一片,那时的十月半天气已很冷,我双手插在口袋走路。他说:“阿武,走夜路手不能插口袋,容易摔倒。”他一边走一边给我们说挖煤的辛苦,那时,长塔盛产煤矿,他是一名挖煤工人。阿舅矮小精悍,似乎专为逼仄的矿洞而生。但没多久,我听母亲说他被煤矿压死了。生命就是这样,他再赶不上下一次“十月半”了。</p><p class="ql-block"> 他说那句话的地方我还记得,在一片竹林边。</p><p class="ql-block"> 再一次“十月半”,我已是大三的学生了,1996年我大学毕业,我经历了那次“十月半”的第三年,我依稀记得当时的意气风发,指点江山。</p><p class="ql-block"> 等年轻的梦华在现实中破碎,到了另一次十月半,我已娶妻生子,工作也已是几经变动。</p><p class="ql-block"> 再往后,再往后,我又想起阿C的尺子,我看见自己的刻度在不动声色的往后挪。</p><p class="ql-block"> 何止是我,任何人的生命刻度都在后移中,这悄无声息的移动让人无知无觉,直到“十月半”的鞭炮声响起,仿佛一瞬间就惊醒。</p><p class="ql-block"> “十月半”,一声叹息!</p><p class="ql-block">(本文图片由谢志杰老师提供,特此致谢!</p><p class="ql-block">作者谢春武,土生土长适中人,龙岩市散文学会,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