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幻灭与解脱

壁立千仞

在网络上看到一篇文章,题目很长,叫做《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为何中国人的生命意识如此悲凉》。该文引经据典,把中国文学写尽人生的幻灭感描绘得淋漓尽致。 个人以为,高级别的文学作品一般文学作品的区别在于,是否融入了作家对生命的思索,是否给人以哲学的启迪,是否给人醍醐灌顶式的精神洗礼。中国的优秀文学用一两句诗或一篇短文,就能表达出对生命的独特理解,而悲凉与幻灭感是大部分中国人对生命的思索与感叹之后基本的共同点,只是作家或诗人用文字表达出来,激起所有人的共鸣而流转千年不绝。 那为什么悲凉与幻灭感存在于大部分中国人的生命意识里呢? 时光的脚很短,一分一秒逝去,但它从不回头,永不可追,忽一回头却发觉它大踏步跨过去了。时间让人恍惚,让人心生畏惧,所以庄周不知自己梦见蝴蝶,还是蝴蝶做梦成了庄周;曹操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是瞬息,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何让人不悲? 金字塔形的社会阶层结构,往上爬一步都艰难万分,往下掉一点可能坠入深渊,于是拼搏、追求、往复、得舍的故事在不断重复上映。狂喜与悲伤纠缠、现实与理想的明灭、微醺与清醒的拉扯、迷茫与顿悟的撕咬,各种情愫容易催生悲凉与幻灭的共鸣。 卑贱如蝼蚁的草民,填饱肚子是奢望,于是就想着做梦呀,梦里什么都有,梦醒了什么都灰飞烟灭,瞬间从天堂掉到残酷人间,于是就有了“南柯一梦”、“黄梁一梦”等文字。 不甘人后的野心家,用尽气力一点点打开向上通达的门,耗尽尊严匍匐身子凿开一缝坚硬的冰,却因一脚踏空打回原形,只能仰天长叹“时耶命耶”。浮沉于荣辱之间,必然有世态炎凉之事频现,既有“春风得意马蹄轻,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轻狂,也肯定有“看来世态炎凉尽,惟有月明无贵贫”的喟叹。故《寒窑赋》的作者把贫时的窘迫与贵时的显达,都归结为“时也、命也、运也”。 时、命、运,既是真实的人生体验,又是虚幻的感悟意象,这在中国式的美学中,是独特的存在,它的基本色调仍然是悲凉与幻灭。因为芸芸众生都在经历着自己的起起落落,都感受到它的不可捉摸和不可预见,用现代的话来说,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一粒尘埃。 于是就感叹: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面对世事往来反覆,我算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 这些感慨太多太多,文学家都替世人写出来了,但时光不会因为一首动人的诗而停滞,世态不会因为一段传奇故事而改变。他们一样老去,最终躺在一个土馒头里;他们一样浮沉,任时代的风潮飞旋起每一粒尘埃。 好的文学,不是仅仅为了表述感慨与幻灭,还需要提供一个让情感抵达的平静港湾。 文学的意义不是让人产生“生命无意义”的幻灭感,而是教会人要在短暂的生命中把握更有意义的东西,让灵魂超然于肉体之上的自得。 因为文学延伸了生命的厚度,拉长了生命的意义,从而上升到一种宗教般的超脱。中国的哲学家都是伟大的文学家,中国伟大的文学家也大多是哲学家,他们对生命的感悟产生的文学,能给人宗教洗礼般的灵魂超脱。 简而言之,人要在伟大的文学中获取精神力量,活得更加有滋有味。 苏东坡的《前赤壁赋》中,写到与“客”泛舟游赤壁,“客”发出感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翻译过来就是说,人在天地像一只小小的蜉蝣,渺小到只有沧海一粟,感叹人生仅有很短的时间,徒羡长江可以无穷无尽地奔流。 这个“客”其实只是苏东坡虚构出来的另一个自我。他也是感叹生命很短,留于世上的痕迹稍纵即逝。但伟大的文学家、哲学家就是能够在迷惘之余超越迷惘,从而升华了认识。文章后面写“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大意是,假如从事物不变的观点来看,我们与世间万物同样是无穷无尽的。 人怎么可以与世间万物同样无穷无尽?活出自己的精彩,活出自己的味道,活出自己的怡然自得,灵魂就超越了肉体,就有了永恒存在的意义。 同样的哲学思想,在伟大的文学作品中都能找得出来。《兰亭集序》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岳阳楼记》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都在教人应该放开眼界,超越短暂生命的范畴,摆脱俗务纷争的枷锁,从而获得生命的丰盈充实。 倘若把中国文学中表达此类主题的文字比作一粒果实,我认为有三个方面组成:第一层是果实的颜色,或形山水之胜,寻幽探秘之美;或述以寓言故事,展地方人情之奇;或吊古之遗迹,咏今人之志。文字或精美新奇,或引经成典,或古朴沉重,都只是文字的表现形式。第二层是果肉,山水里寄寓的避世思想,寓言中藏着的人世悲欢,旧事中无尽感慨,都离不开对时间、人事、生命的主观情感。第三层是果核,作家和诗人对一切所见所感得出的普世价值观提炼,当后人有了类似的经历或处于那样的情境中,会突然获得指引,哪怕是暂时的放下和解脱,也是吹散迷幻尘雾的一缕清风。 这才是文学的伟大力量。 照片于2024年11月2-3日摄于太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