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兄弟

子君

　　胡姓在兴山县是一大姓，来祖从江西南昌移民秭归县落户，后分支进入兴山。从秭归县水田坝迁入兴山的一支，被称为“金紫胡”。他们以经商为业，沿香溪河创建商号，后发展到汉口、沙市、宜昌都设有庄号。因胡姓人家有经济实力，又一直重视读书和族人素质的提高，远在清朝道光年曾出过贡士，近在民国时期从政、从教、从商之人，占兴山县半壁河山，历任县长都要礼让三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胡姓人家多数受到冲击。

二胡兄弟大的叫胡兴祥，小的叫胡兴海，他俩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胡兴雄，早年随抗日宣传队离开兴山，始终没有下落。他们的父亲胡振馨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长年在外行商，足迹踏遍兴山、秭归、房县、保康等地。娶的第一个妻子是个麻脸农妇，兴山县平水乡金子山的女子。女方家中为胡振馨的生意帮过大忙，为他立足金子山发了大财，称霸一方。后他迁居县城，开铺经商，在县城广交朋友，混得风生水起。二胡兄弟就是他第二个女人生的，那个女子很漂亮，胡振馨长得一表人才，漂亮女子都喜欢他，他秉性风流也喜欢漂亮女子，做生意赚的钱都投到漂亮女人身上去了。留在城关的两个儿子生活过得非常的艰难，解放初期，胡振馨稀里糊涂惹上一桩人命官司，他雇的一个伙计在大年三十晚上因喝醉了酒，掉到粪坑里淹死了。这个伙计是个贫雇农，乡里的贫下中农们要找胡振馨讨还人命，吓得胡振馨偷偷跑到宜昌，准备越境逃往香港，后被追捕抓了回来，被押解到香溪时，胡振馨趁人不备从船上一跃，跳进长江西陵峡，激流滚滚、浊浪排空，尸首全无。

家中已一无所有，仅留下一所空房子。二胡兄弟大的十五岁，小的不到十二岁，两兄弟无依无靠，十分可怜。二胡兄弟靠一点微薄的房租，自食其力，在邻居的照顾下长大成人，并坚持读完县一中，学习成绩都非常好。县一中老校工万庆安是个终身没娶女人的孤老，性情特别古怪，学生都惧怕他，背后称他为“刮骨子”老头，他却对困境中的二胡兄弟关爱有加，经常给这二兄弟送吃送穿。中学毕业后，胡兴祥考取宜昌农校，胡兴海当民办教师代课，但都因家庭成分不好，无正式工作安排。

苍天特别眷顾无爹无妈的孩子，人们惊喜地发现这两兄弟长得特别英俊而且非常聪明，尤其是大的胡兴祥，看什么会什么，简直就是个神童，他对琴棋书画及机械修理样样精通。那时候大街上需要写很多标语，搭云梯在古城墙上用白石灰打底、用红油漆填写筛子般的大字：“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勤俭建国。”“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举毛泽东思想。”………这些革命标语都是出自这个瘦高、俊秀、尖鼻子、亮眼睛、好甩黑发的年轻人手中。1958年兴山县成立文工团，第一批就招纳这二胡兄弟加入了文工团。虽不让他俩登台演出，但后台布景、灯光、道具、乐曲等由他们全包了。当电影在兴山县放映流行时，人们又惊喜地发现如果让这二兄弟上银幕扮演电影角色，绝不会比金山、赵丹差。胡兴海还曾被电影制片厂选上，可惜成分不好，不予录取。为战胜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实行精兵简政，县文工团首先下放了成分不好的二胡兄弟。

二胡兄弟从文工团回到街道，重操手艺吃饭。胡兴祥到城关五金修配厂当技工，胡兴海到县建筑公司提起瓦刀当瓦匠。真是“天干饿不死手艺人”，日子过得仍然平稳有趣。高阳镇一帮年轻人常和二胡兄弟聚在一起吹笛子、吹口琴，拉二胡、京胡、手风琴，非常快乐。二胡兄弟不仅会吹拉弹唱，而且唱电影歌曲《冰山上的来客》《红珊瑚》《洪湖赤卫队》《刘三姐》《天仙配》等，也让人听得如痴如醉。在快乐的日子里二胡兄弟各自相中了城关的漂亮女子，靠自己的能力和耐心，俘虏了心仪女子的芳心，冲破了女方家庭的各种阻拦，先后热热闹闹地把媳妇娶进了门，安了家。街坊的老人们都伸出大拇指夸奖地说“到底还是胡家的儿子有种”。

　　“文化大革命”时期，许多家庭出身不好的人，都受到无情的冲击，二胡兄弟在运动中尽量远离政治，为人和做事受造反派的喜欢，免受了许多刁难。但运动后期还是差点让街道居委会的贫下中农们撵下了乡。幸亏胡兴祥拥有的独门绝技很多，“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到宜昌学了几天，回兴山就会制作毛主席像章。在红袖章上印刷各种造反派组织名称，洗不褪色。并用蔡家垭的石膏，制作出毛主席像和人民画报上一样十分逼真，使全县人民无比的自豪和骄傲。“文化大革命”后期，胡兴祥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理钟表，尤其戴手表的人都是领导干部，那时候一块手表好几百元钱，是一般人的半年工资，还不好买，质量又差，戴上几个月就上雾水，发条就松了，时间又不准。领导干部都怕显摆自己，不敢在外面修理，就悄悄托人找胡兴祥夜间修理，一来二往，胡兴祥和这些领导干部都成了朋友。街道上的贫下中农们也心知肚明，不敢使劲地撵他们下乡去，毕竟二胡兄弟不是“吃闲饭”的人，于是他们也提着闹钟上胡兴祥的家中去修理，反正胡兴祥也不敢要钱。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过去了，二胡兄弟已都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社会政通人和、百废待兴，家庭出身已不重要。但两兄弟为父亲留下的那点房产己心存芥蒂，对改革开放的理解更使两兄弟拉开了距离。胡兴祥很快成了改革开放大潮的弄潮人，而胡兴海却死守着瓦刀不愿改行，并染上了酒瘾，性格越来越孤僻，拉了多年的京胡也丢得不知哪里去了。胡兴祥在全县大办乡镇企业中金子发光，脱颖而出，几家企业都竞聘他去当厂长。高阳镇领导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放他出去，让他领衔在高阳镇开办乡镇企业。在一无所有的基础上，创建了兴山县塑料厂，填补了兴山县轻工业产品的重大空缺，解决了人们日常生产生活用品，如塑料花、塑料壶、塑料桶、塑料盆等产品，遍街都是。高阳镇领导还让胡兴祥的妻子领头成立了兴山县第二服装厂，介绍他们夫妻双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妻子当选为高阳镇党代表，荣获“三八”红旗手，出席全省妇女先进代表表彰大会。胡兴祥的政治荣誉更高，当选为县政协委员，年年披红戴花当县劳动模范，湖北省、宜昌地区乡镇企业先进个人，宜昌日报经常有豆腐块文章宣传他的先进事迹。人们突然发现过去远离政治的胡兴祥，现在特别热衷于政治，积极拥护改革开放。并且对自己要求很严，亲戚朋友找他开后门进塑料厂工作也很难，他开口就是党的原则、组织纪律，闭口就是市场经济，白猫、黑猫一套。塑料厂的生产规模越来越大，胡兴祥的人生也越来越红火。但他的弟弟胡兴海却越来越消沉，酒越喝越多，听力也出现了问题。

　　时光是人生最无情的敌人，不管你是富有还是贫穷，不管你是伟大还是无用，都会被光阴剥夺一切而终止。1996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英俊清瘦、爱甩黑发的胡兴祥，已是一生沧桑，两鬓白发，满脸皱纹，六十出头的老人了。又逢乡镇企业恰似当年一夜春风百花开，转眼一夜秋风百花残的结局，全国上下乡镇企业举步维艰。胡兴祥在事业上画上了句号，光荣退休。或许是他的人生转折太突然，退休后的生活使他猝不及防，他一生最引以自豪的儿子凭实力考上了大学，分配在城市工作，找的妻子也是知识分子，性格温柔贤惠，不会打牌、聊天，却把儿子打理得似绵羊一般温顺。胡兴祥和他们在－起，生活习惯无法相融，使他如坐针毡般逃回兴山，反和读书少的两个姑娘相处得很好。她们都不需要他去含饴弄孙，孙子孙女都长大了。

胡兴祥也不明白，为什么退休后的生活，与他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差距那么大？不仅是寂寞并且是百般的无聊。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最难受的是政治荣誉也随着退休离他而去，过去的苦难和辉煌只能在梦中把自己唤醒。这一切他都压抑在心中，连自己骨肉兄弟也无法去倾诉。他突然发现这个社会发展变化得太快，过去的兄弟情感、聪明才智、能工巧匠、生活快乐在现实生活中变得可有可无，好像被人抛弃了一样。他开始埋怨这个社会失去方向，失去动力，只认官职和金钱，丢弃了正义和良知……. 。他只能靠打麻将，看电视，无聊的打发日子。六十五岁那年，因肠胃不好，到宜昌市中心医院检查为淋巴癌晚期。他很坦然地决定放弃治疗，把三个孩子及全家，召集到武汉小姑娘家相聚一次后，回到了兴山县高阳镇家中等候死亡的召唤。

临终前几日，他拉着来看他的亲人们的手说：“我不遗憾，苦难的日子和幸福的生活我都经历过。该吃的吃了，该做的做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生知足了！”胡兴祥于2000年农历正月初四离开了人间。他兄弟胡兴海拖着病弱的身体，在他哥哥灵前守了一整夜，老泪纵横，什么也不想说。几年后也随哥哥去了，或许二胡兄弟在那边会快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