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与狼狗激战

梅飛色武

美篇昵称：梅飛色武
美篇号：7487745
文：戴崇武

　　我从四川美院毕业，分配到若尔盖县巴西区阿西茸乡。

一九七六年八月，第一次跟电影小队下乡，到黑河牧场的远牧点拍幻灯片。

盛夏的草地，蓝天白云下野花盛开：红色格桑花、紫色薰衣草、桔色大黄、狼毒，起伏绵延。

下乡要带垫子、被子、雨衣胶靴、吃的用的，把一米六长的马褡子塞得鼓囊囊的。骑在铺上了被子的马确实比骑光鞍子要舒服。只是马鞍有点高脚掌不能完全蹬进马镫子里。也好，如果发生意外，我能及时脱镫，那样就不会被惊马狂奔乱跳拖死。

方圆一百多平方公里的热尔大坝子是我们必经的沼泽地，比三个上海市都要大。

骑马到远牧点没有直线，只能擦着沼泽的边沿前行。在向东牧场吃过中饭，马蹄下的草甸已经变的潮湿泥泞了。

越往深处走，漂在沼泽上的草甸颤颤悠悠，马蹄下水泡直冒。

平静的水面上，黑颈鹤引颈高歌，斑头雁成队飞翔，赤麻鸭戏水，红嘴山鸦停在断技杈上，成千上万只粉蝶漫天飞舞。

韩梅 宣纸水彩《引颈高歌》140*70cm

又大又狠的牛蚊子藏在牛脚窝水里，追着马屁股嗡嗡叫，被它叮一口就惨了：又痛又痒，立马肿成一个大包。

草埂子里躲闪着野兔子的身影，胖乎乎的旱獭，立在洞门口东张西望。远处的水凼凼，倒映着蓝天白云，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像一片一片金箔镶嵌在嫩绿赤黄蓝紫的沼泽地水面上。

黑河牧场的知青点，离九曲黄河第一弯太远了，处在四川，甘肃，青海三省交界的藏区边沿。支在沼泽腹地上的帐篷，离最近的黑河也有十几公里。半个月不洗脸不刷牙还可以忍受，说话捂着嘴就好了。

反正人人都是一样的。

头天晚上才淋到牛脚窝里的雨水，只要和沼泽地里积水混在一起，立马变得混浊和油污，红黄色的混水是牛粪与烂草污泥的手笔，油迹则是沼泽里含铁的矿物质上浮的油泡泡。

我在巴西区的阿西茸乡和求吉乡生活和工作了六年，一直喝的是清澈见底的巴西河的河水，喝到嘴里满口清清甜甜。

戴崇武 水彩《巴西河》54*39cm

牛脚窝里的雨水，泛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散发出一阵一阵的腥臭味。看着都恶心咋个敢喝。牧民们很豪爽：“用干牛粪烧水，烧开了就可以喝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喝这样的水，我们多强壮。你喝嘛保证没得事！你要晓得没有饭吃，一天都可以忍受。没有水喝，在高原的夏天，你一天也熬不过去。”

草地海拔三四千米高，水八十度就沸腾了。也好，温吞水不烫嘴皮可以马上就喝进口里，解渴。

藏族人不吃蔬菜但是一定要喝酥油茶。远离河道的远牧点，只能用雨水来煮牛羊肉。牛奶、酥油和奶酪是金贵的，要保证婴儿和草地汉子，他们是草原的希望和劳动力。

我是第一次喝牛脚窝里的雨水，填饱肚子才是王道。

第一口喝糌粑糊糊没有特别的感觉，异味已经被青稞异常的清香、砖茶浓厚的苦涩味淹没了：我满嘴都是油腻粘牙的青稞面疙瘩，来不及反应，咕嘟一声就滑到胃里了。

戴崇武 水粉《夏》20*20cm

晚上九十点钟了，太阳才慢悠悠的落到地平线下。帐篷的空地上正在放映《智取威虎山》的电影。队长和他的助手，一人忙着放映机一人看着发电机。所有的大人小孩看着样板戏电影欢声笑语，学着电影里土匪们的京腔对白：“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黃了，防冷涂的腊。”

我一个人卷缩在牛毛帐篷的地铺上，忍着翻肠倒肚的煎熬：那肚子的气涨和绞痛，才叫惊心动魄啊。

实在忍无可忍，我提起裤子钻出帐篷。

在巴西区阿西茸乡上寨时，藏族通司（翻译）好朋友阿九就教导过我们：在藏区的草地，只要走出帐篷，什么都可以不带，千万要带俄块（一种拴长皮绳子的打狗铁棍子）。

慌忙火急的我头脑异常清醒，阿九的教导时刻都没有忘记。

来不及选场地了，只跑出了几步，便蹲下狂拉起来。一阵恶臭，伴随着劈哩啪啦和咕噜咕噜屁响，一滩黑糊糊的汤汤溅满了脚下的草草。

韩梅 水彩《黑夜》20*20cm

一瞬间人就舒服了，嘘了一口大气，正准备擦屁股，只感觉脑门上有冷风过耳，眼前一对绿光在闪耀。

原来，早就有吃屎比窝屎更厉害的狗侍候着了。

一只比小牛犊还高大的吊晴白眼狼狗，无声无息的窜了过来。它是藏獒和藏狗的杂交狗，体形硕大无比，浑身的毛厚厚密密、漆黑油亮。它额头中心往左右内眼角转弯处，有两块圆形的白毛斑点，从鬃毛倒立的狗头到竖起来的狗尾巴，足足两米长。它坐起比站起高出七八十公分，它那已经张开一百八十度的狗嘴巴里，四颗近十公分长的狼牙，上下倒立闪着惨白的寒光。一尺长的腥红狗舌头吊着，抖动着，滴着酽糊糊拉着长丝丝的唾液。

这种凶猛无比的变种狼狗，牧民都喜欢喂养，用来看家护院、守护仓库：它跑得像狼一样快，比头大如狮的藏獒更灵活。它从黑帐篷的暗处奔来，像幽灵一样慢慢逼近猎物，咬人直扑面门、利齿直指咽喉，一口毙命。

戴崇武 水粉《远牧点》20*20cm

我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看到狼狗就在一米开外。

它也在试探，不远处的黑影比它还凶猛吗？

我的大眼晴惊恐的圆瞪着，同样闪着亮晶晶的绿光。

我突然站起来，迅猛的动作让倒竖着的狗耳朵颤抖了一下。随即，龇牙咧嘴的狗头从黑暗中猛扑上来。

咬人的狗不叫，来者不善！

我立马换成骑马桩，左手提裤子，右手挥舞着打狗棍。

我看到狗爪子扬起来，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我对准伸过来的狗爪子一记猛击。只听“嘭”的一声钝响，恶狗猛的趴下，“汪汪汪，汪——汪汪汪”的狂叫起来。它一只脚立起来向前猛窜，狗嘴巴离我只有半尺的距离，我举起铁棍对准狗鼻子又是一次猛击。

“嘭通”一声，顿时，坚硬的狗鼻骨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铁棍。腥红的狗血喷到了我的脸上和手上。

露出白骨头的狗嘴狂叫着，继续往前吱牙裂嘴，咆哮如雷。白森森的狼牙滴着血，舌头上流出的红白色液体，闪着血腥的寒气。暴突的狗眼露出凶光却没有丝毫退缩，但它已经尝到了铁棍猛击的威力，再不敢往前伸嘴猛咬，只能立在原地不停的狂叫。

韩梅 水彩《若尔盖高原》20*20cm

我不敢停手，只能连续不断的挥舞着铁棍，敲击喷着血沬的狗嘴巴。一下又一下根本不敢停下，只怕稍有空隙狼狗就会乘机扑将上来，咬的我面目全非。

几下、几十下：“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我只只听见铁棍子打击狗嘴巴的钝响。

时间过得好像很快、好像又很漫长。

只听见“汪汪汪！汪 汪 汪 汪汪”的狗叫声断断续续，巳经不像刚扑上来时那样咆哮了。

狗鼻骨被打烂了，狗嘴巴裂开了大口子，狗鼻孔也被打得不见了踪影，暴露的狗牙齿只剩下了几颗，打掉的狗牙挂在狗下巴上，不停的抖动。血水在飞溅，漆黑的铁棍子成了血棍子，我的手上身上洒满了黏糊糊的狗血。

过度紧张又疯狂的厮杀，累得我腰酸手麻双腿打颤，但我丝毫不敢松懈。我知道打不死的疯狗会拼尽最后一口气咬死对手的。

我和狗对峙着，我不停手它不住口。

人和狗都精疲力尽了。

韩梅 水彩《飞溅》20*28cm

我的手举不起来了，狗叫声变成“呜，呜 呜 呜”的呜咽。

悲观和绝望像夜幕一样包围着我，千钧一发，一条黑影像高原的雄鹰猛的扑到狗身上，展开巨大的双翅一下包住了狗头和发红的狗眼。

我只听见一声低吼：“你快跑”！

我扔掉打狗棍，双手提起裤子，钻进了帐篷。

精疲力尽的我系好裤子，一屁股跌倒在地铺上。

很快，被按住的狼狗套上了铁链子，一阵连拖带拉的铁索摩擦声消失了。

索朗抖着老羊皮大氅，系着腰带钻进了帐篷。

“好险啰！袭击你的狼狗，是远牧点守仓库的变种藏獒，凶猛异常，没有主人的吆喝，谁也扺挡不了它妄命的扑击嘶咬。听说过一只藏獒守住一座寨子的事吗？”

我点点头。

“小戴哪，你也够厉害了，这么远的距离，你一下子就打中了狼狗的鼻子，那是狗最怕痛的地方。你坚持了那么长的时间和它对抗，了不起！那狗也挺凶的，被打得头破血流都不临阵脱逃，好狗！也幸好我警觉，放电影闹哄哄的，我居然听见了不停的狗叫声。”

韩梅 水彩《九曲黄河第一湾》20*30cm

“藏狗只有在被打伤后，又不愿意退缩时才会狂叫着以壮声势。”

“咦！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跑到帐篷后面干啥子嘛？这么荒凉的远牧点，到处都是狼群和野狗，可不敢乱走啊！”

“我拉肚子，憋不住了。”

“啊！我晓得了，你肯定是喝了牛脚窝里的水，肠胃受不了，来！我给你两粒黄莲素片，赶快吃了，明天就没事了。”

天亮了，我真的没事了。年轻就是好！

那条狗也不吃不喝了，它左腿断了、鼻梁骨碎了、嘴筒子裂开了。兽医说打残的狼狗，没有了守家护院的本事，失去了往日的威猛，留着无用。除了狗皮能够做成褥子，藏族人是不会吃他们敬若神灵的狗肉的。

远牧点的队长把仓库保管员骂得狗血淋头：“你他妈的尽搞些没名堂的事！明明知道县上有人来拍照片放电影，你还敢打开铁链子放敞狗。幸好人家身强力壮有本事打伤了狗，要不伤了人，你龟儿子就只有去坐班房一辈子，你还会连累我们整个黑河牧场。滾！给老子滚！滚回牧场去，带着你那要死不活的狗儿子一起滾……”

戴崇武 水彩《草地藏狗》20*30cm

在若尔盖草原，我曾经几次与恶狗交锋，只有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生死搏斗：七八十公分的近距离，人脸对着狗脸，惊恐的人眼，瞪着凶光毕露的狗眼睛，眼前只有青面獠牙的野兽，面对着面在咆哮、在嘶咬，在扑腾。

一想到那铜铃大的寒光闪闪的一对绿眼珠，就心有余悸。

回想起六年前刚到草地时，在行驶的解放牌卡车的驾驶室，我用苏式步枪两枪就打死了同样的吊晴白眼狼狗，那才叫惊险痛快。

在巴西区阿西茸乡劳动锻炼，我们几个带薪知青很快当上了基干民兵：每人配发了一枝苏式步枪五发子弹。钢枪握在手，我们确实耀武扬威了好一阵子。最后除了在巴西区练兵时，武装部长领着我们对着靶环打过几枪，从来没有真枪实弹打过野味。

草地的黄金季节七八月份，川康毛纺厂的卡车来若尔盖转运羊毛。

韩梅 水彩《花湖》54*39cm

毛纺厂的司机缺耳朵（小时候打架，被对方咬掉了半截耳朵），叫我坐他的大卡车到唐克的羊毛仓库点去兜风。刚好，我的步枪也正好带在身边。轻装的大卡车刚出县城，就开到了三挡七八十码。司机要在空无人烟的公路上，显示他开快车的本领，我也乐得飙车吹夏日凉风。

从来没有坐过跑的那么快的车子，无论是二三十码的长途班车，还是搭运货的便车回家，一个字，慢。慢的腰酸脚肿、慢的头昏眼花、慢得伤心伤肺。

边区的粗砂碎石公路，坑坑洼洼，中间的鲤鱼脊拱起几十公分高，方向盘打歪了辗上去轰隆一声，腾空跳上去轰隆隆一声，重重的落下来。不抓紧前挡的铁扛子，绝对会撞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

我俩年轻气盛喜欢刺激。

新解放牌汽车经得住折腾！缺耳朵看到很深的凼凼和很高的埂子时会放慢速度，震断了大梁就倒大霉了。

戴崇武 水彩《高原魂》54*39cm

翻过垭口，左边的黑帐篷外突然钻出一只黑狗，撵着我们的卡车拼命狂叫。它的速度很快，隔了一二百米的距离，它公然只用几十秒就猛扑到驾驶室的左侧。叫喊的狗不咬人！可它边跳边吼的声音，确实让人讨厌。

藏民看家护院的狗，是他们的保护神，最好不要惹它，藏民会找你拼命的！那是一条吊晴白眼狼狗，通身漆黑油亮，除了内眼角前的两块白斑，从头到尾没有一根杂毛。它一路狂奔着与卡车较劲，一会儿落到车后，一会儿又窜到车头前。

等它稍微靠近点，缺耳朵猛打方向盘想辗它，狡猾的狗连蹦带跳的躲过风头，跑的远远的更加疯狂的大吼大叫，还摇着尾巴示威：“你敢把我怎样？”被恶狗调戏的缺耳朵，干脆停车熄火等它过来。这看家狗也原地坐下来休息吱牙裂嘴，狗舌头吊起好长好长。黑狗不断的挑畔让我的无名火起，手不自觉地放到了靠窗的步枪上。

戴崇武 水彩《狂》54*39cm

缺耳朵心知肚明，他一踩油门换成三挡，让卡车加速猛跑。狗儿见状也狂奔着撵上来。我平端着步枪，右肩死死顶住枪托，缺耳朵展开双手，往后靠在座椅上，留出胸前的空间，我把枪筒平放在左边的车窗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静静等候着黑狗进入射程。

八十米、十几米，已经看见狼狗额头上的白斑了，说是迟那是快，我勾响了拔机。只听“呯”的一声脆响，黑狗汪汪两声，前爪一伸卷缩倒地。枪声咋响，一百米外的牧民翻身上马，嘴里吼叫着手里挥着腰刀，拼命狂奔过来。还在垂死挣扎的恶狗，翻起来又倒下去。

“快，停车，把狗弄上车，赶快跑！”我端起步枪，抢先一步，对准狗耳朵，又是一枪，让狗痛快上天。我挎上步枪抓住死狗的前爪，使劲往车廂边拉，太重了，起码有七八十斤重。

缺耳朵提起后狗腿，我俩又抬又拉，才将死狗甩进车廂。追赶的藏民已经很近了，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中我听到他们在高叫，咒骂的吼声声嘶力竭：“我要抓住你们，活剥了你们的皮。”

韩梅 水粉《烈日》50*50cm

迅速拉开车门窜进车里，一声轰鸣绝尘而逃。尘土飞扬黄沙滾滚，牧民狂奔的马，哪能追上我们狂飙的卡车。

几十斤狗肉让毛纺厂的青工们大快朵颐，剥下的狗皮，漆黑油亮，从头到尾足足一米五长，除了前胯和耳孔有两个弹孔，全皮完好无损，我把它做成了宽一米二，长一米六的皮褥子，放在沙发上，冬天温暖如夏。吊晴白眼狼狗，成为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枪收获的战利品：它那油光水滑的皮毛，是唯一的纪念，陪伴了我整整五十年，也不枉自在雪山草地生活工作了十年。

对不起了藏族兄弟，打死你们狂妄自大的狗。请原谅当年在高原的乡下背过牛粪、割过青稞、扛过木头、胯过牦牛、骑过骏马、握过钢枪，不知天高地厚的知青吧。

蓦然回首，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