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军旗博士：中县“政治家族”现象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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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县自然风光

2008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博士生冯军旗，为了完成他的博士论文，从2008年初起，在中国中部的一个县进行为期两年的挂职锻炼。在这段时间内，他曾担任某乡的副乡长和县长助理等职务。

在挂职期间，冯军旗从学术研究的视角，深入细致地记录了一个县级政权的成员构成、组织结构、晋升机制及其相互关系。

他收集了官员在年龄和学历方面的造假证据，揭露了该县自改革开放以来的虚假业绩工程，甚至还整理了1013名副科级以上干部的简历，探寻他们晋升过程中的“秘密”。

冯军旗表示，他的博士论文《中县干部》总字数达到 25 万，旨在在一定程度上重现这个县及更广泛层面的基层官场环境。

在2010年6月，冯军旗的论文成功完成答辩，并得到了高度认可。参与答辩的“三农”问题专家于建嵘表示：“揭示了中国县乡政治的真实情况。”冯军旗的导师、社会学家郑也夫则评价这篇论文“调查内容丰富且严谨”。

冯军旗出生于1976年，来自河南省汝南县。他与中县的渊源始于2007年，当时他与在首都师范大学教书的硕士生导师刘新成闲聊。

刘新成恰好认识中县的县委书记，冯军旗意识到，如果能去中县挂职，将是一次难得的田野调查机会。而中县也看重冯军旗的学术背景和社会学学历，经过刘新成的协调，双方最终达成了一致。

2008年3月7日，冯军旗正式在北山市的中县任职。在此期间，中县为冯提供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一辆车以及一名秘书。

2010年8月，冯军旗提交了一份接近30万字的论文初稿给《南方周末》，这引起了该报的浓厚兴趣。然而，冯并不急于让这篇论文及时发表，直到中县政府完成换届，县委书记调任市里后，他才同意让该文见报。

冯军旗的研究论文指出，“中县”作为一个位于中原地区的农业县，仅是中国2000多个县中的普普通通的一员。

该县的常住人口超过80万人，GDP在全省各县中排名约40多位。在其25万字的博士论文中，冯军旗努力在一定程度上重现这个县以及更广泛层面的基层官场环境。

在这篇文章中，冯军旗整理了该县官员在年龄和学历方面的造假证据；揭露了中县自改革开放以来的虚假业绩项目；还收集了1013名副科级及以上干部的简历，以及他们背后存在的“政治家族”现象。

在这个每800人就能产生一名副科级及以上干部的县里，他根据一个家族所培养的干部数量，统计出了21个政治“大家族”（副科级及以上干部超过5人）和140个政治“小家族”（副科级及以上干部2至5人）。

此外，他还努力揭示官场晋升中不为人知的“贿赂机制”和“买卖官职”的现象，并多次接触那些“极为机密”的纪委人员，以考察“去除处分的标准”。

根据学术规范，论文中涉及的人名和地名需进行相应的处理。冯军旗将这个地区称为“中县”，意指“县内的中国”。虽然该文并未明确列出人名和地名，但万能的网友们凭借其强大的网络搜索能力，最终找到了冯军旗所挂职的地点，即河南省南阳市的新野县。

在文章引发广泛关注后，新野县的宣传部长潘自钦迅速赶往北京，与冯军旗会面，恳请他暂时不要接受媒体采访。

同时，一些政治家族的成员也给冯打电话，表示面临很大的压力，希望他能够理解他们的难处。

冯军旗作为作者指出：“身为中县干部的一员，我理应为中县歌唱，但颂扬并不等同于学术研究，这对现实和改革并无实质帮助。我希望中县的干部能够理解我的研究初衷。对于我的论文给整个中县带来的困扰，我深感抱歉……”

2008年3月7日，冯军旗提着一整箱政治学和社会学的资料，踏上了前往中县的火车。

在上车之前，他的老师叮嘱他：“保持开放的心态，不要拘泥于任何成见，仔细观察，多在实践中寻找真实的情况和论文的主题。”冯军旗将老师的教诲铭记于心。

当车子到达时，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大雨。冯军旗的到来得到了县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的热情接待。“春雨珍贵如油，这是为了迎接贵宾啊！”副部长迅速接过冯军旗的行李，并将他引领到县委招待所的宴席上。

冯军旗被派驻的地方叫西城乡。刚到这个乡，乡里的领导们便热情款待，为他这位新任的挂职副乡长举行欢迎宴。酒量不佳的冯军旗险些呕吐出来，一位乡领导递给他两盒“速效救心丸”和“丹参滴丸”，并告诉他这是“官场必备的良药”。

冯军旗在西城乡挂职期间，每个月仅有1000元的补贴，因此他总是穿着在服装批发市场购得的廉价衣物。

某天，一位乡镇领导对他说：“做官的话，衣着要显得更有档次一些。”冯军旗特意跑到县城购置了两件“七匹狼”品牌的T恤，这位乡镇领导笑着说道：“哎呀，冯乡长，你的穿着真像副乡长的样子!”

冯军旗在西城乡待了不到三个月，就收到调动通知，正式担任县长助理。从那天起，他拥有了专属秘书、一辆黑色桑塔纳3000轿车，以及一套超过100平方米的三居室。

“您晋升了，可别忘了西城乡啊！”在一次宴会上，一位与冯军旗关系密切的领导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自从冯军旗担任县长助理之后，他家里的客人明显增多了。冯军旗最难以忘怀的是与竞争对手争夺乡长职务落败的大水乡党委副书记李书平。

李书平找上冯军旗，是因为她认为冯军旗一到任就成为了县长助理，背后肯定有支持者，因此想通过冯军旗寻求一些帮助，看看能否改善自己的正科待遇。

李书平表示，她在乡长选举中失败的原因在于对手与当时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建立了联系，并借助这位主任在县委书记面前进行了多方面的运作。

“我在政治方面确实还不够成熟，对潜规则的重要性认识不足，没想到还需要上级的支持。”李书平向冯军旗表达了他的烦恼。

自那时起，冯军旗开始关注中县的官员结构及其任免情况，并决定对此展开研究，将研究结果纳入他的论文之中。

那晚，冯军旗在引言部分提到：“在过去的30年改革开放中，基层中国的政治精英是一个什么样的群体？这个群体内部经历了哪些变化，他们之间又具备怎样的政治生态和运作规则？作为中国干部队伍中规模最大的群体，县乡干部的晋升又是由什么因素所决定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冯军旗意识到影响中县政界的并不是金钱所形成的关系网络，而是由血缘和婚姻关系组成的政治家族网络。

张泰康曾是中县的县委副书记，已退休。他在中县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干部网络：他的妹妹曾担任副县长，妹夫是前县卫生局局长，姑表亲曾任北山市畜牧局的局长，而他们的子女和女婿则大多身居要职，如市海关关长、市旅游局副局长、市人民医院院长和市工商局副局长等。

经过细致的调查，一个被冯军旗称作“政治家族”的家谱逐渐显现。在这个副科级及以上干部人数不足1000的农业县，竟然形成了21个政治“大家族”和140个政治“小家族”。在这庞大的“政治家族”体系中，一些不为人知的潜规则开始变得明朗。

张泰康并不是孤例。在中县，官职似乎能够“代代相传”。例如，一位副县长的女婿担任白阁乡党委书记，而他的堂兄则是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凡是副处级及以上的领导干部，其子女至少都有一个副科级以上的职位，正科级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冯军旗认为，中县的政治家族之间通常通过联姻或结拜的方式不断进行扩展，“几乎没有独立存在的家族”。一位教师曾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形容：“这就像猪闯入农田，啃食了玉米又吃红薯，接着又啃南瓜。”

冯军旗对157名正科级及以上干部的家庭背景进行了统计，结果显示，来自“农民”家庭的比例为62%，而来自“干部”家庭的仅占24%。基于此，冯军旗得出结论：中县的“精英阶层”呈现出一种“精英循环”，即新的精英主要取代旧的精英，而非在已有精英中产生新的精英。

张江波是中县157位正科级干部中的一名，他的经历颇具代表性。

张江波的父亲曾担任中县税务局的副局长。大学毕业后，张江波顺利考入中县政府办公室，成为了一名公务员。没过多久，他被派往某镇工作，在那里结识了宣传委员李梅，两人迅速发展成了恋人关系。

李梅的母亲是中县妇联的主席，而她的父亲则担任市里一位中层领导。自从和李梅开始交往后，李梅的父母与中县县长透露了张江波将成为他们的“准女婿”，因此，县长为张江波提供了仕途上的支持。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张江波迅速晋升，先是被提拔为政府办副主任，随后又当上了某局的局长，实现了从科员到正科的飞跃。

张江波成为局长后，将自己担任教师的侄女介绍给一位副县长的儿子，顺带与这位副县长建立了亲戚关系。在侄女嫁给副县长公子的那一年，张江波便从某局局长的职位调任该县一个大镇的党委书记，前途一片光明。

在中县，类似张江波的情况并不少见。中县的司法局长卢明，其父亲是前夏店乡党委书记卢玉柱，姐姐卢悦担任新华书店的副经理，妻子陈莲芬是华生镇的党委副书记，岳父陈东曾担任南方镇的党委书记，连襟王文科则目前是民政局的副局长……

在中县的两年间，冯军旗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几乎所有干部的子女工作单位都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有所调整，但几乎没有人选择所谓的“清水衙门”。例如，近年来，中县的主导单位从最初的计划经济垄断企业转变为政府机关，干部子弟们的职业流动也随之与单位的兴衰而变化。

在调查过程中，冯军旗还注意到一件奇特的现象：随着近年来反腐力度的增强，中县因经济问题被查处的干部虽然有几位，但却没有一人因贪污官位而被处理。

冯军旗指出：“这表明纪委在办案时存在一定的问题区分，某些问题是必须被查处的，而另一些问题则是官僚体系内默许的潜规则，即便涉及一般事务也需避免揭露。这同样是一种不便明言的潜规则。”

经过两年的调研，冯军旗对中国县域的政治状况有了深刻的认识，同时也引发了他不少疑问。

在论文答辩时，冯军旗首先说道：“作为曾经的中县干部，我理应为中县歌唱，但夸赞并不属于学术研究，对现实没有帮助，也无益于改革。我期待我的论文发表后，中县的干部们能够理解我的观点。”

冯军旗筒介

冯军旗，男，1976年出生，河南汝南县人，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博士。曾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2017年调入中国政法大学任教，现为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政治学理论、国家监察学专业硕士生导师。

他挂职基层两年多，研究县级基层政治生态，在《南方周末》发表《中县“政治家族”现象调查》，随后其博士学位论文《中县干部》（导师郑也夫）浮出水面，引起社会广泛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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