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房记

毛毛

天刚蒙蒙亮，母亲又在厨房里忙碌了。每天这个点，她都会起来烧开水，电热水壶咕咕咕地一壶接一壶烧，总是把我从睡梦中拽出。她说早上8点前，电费减半。我不解，为了电费半价也不用这么拼吧？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看窗外，天还没全亮呢。昨天去璟云府、文泽苑、碧桂园等楼盘看了一天房，实在太困了，我又在床上赖了一会。

过会儿，厨房里的高压锅“嗞嗞嗞”地喘起了粗气，粥的香气穿过门缝飘了进来，悄悄驱散了我的睡意。

“阿篱，起床了。”母亲的喊声穿透门板，“你不是说碧桂园那套房子挺中意的吗？妈陪你走一趟，帮你把把关。”我只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穿衣叠被。我心里明白，她哪是去把关，分明是不放心，生怕我这个“购物小白”被售楼员的花言巧语骗了，多花冤枉钱。

“这该死的南风天。”隔壁传来父亲痛苦而无奈的声音，听得出，他的关节炎又犯了，疼痛难忍。

“又买新衣服了？”母亲的目光锐利如鹰，一眼便捕捉到了我身上的新衣。于是，新一轮的“节约教育”又开始了：“省着点儿花啊，买房后每个月要付几千按揭呐……”

自从三年前我把县城的房子卖了，为儿子在宁波买了房子后，我便一直寄居在父母家。想着等积攒够了首付款，重新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窝。然而现实总是很骨感，寄住了四年，才攒了30几万。

而母亲的唠叨如影随形，我无论是收到快递、点外卖还是穿上新衣，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最近唠叨得愈发频繁了。我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买房子了，哪怕借钱也要买。

吃了早饭，娘俩手挽手出门了。

“妈，我们打滴去吧。”我提议道。

“碧桂园不就在城西路吗？两三里地，走着去吧，活动活动腿脚。”

“我怕你累。”我说，“打滴钱我会付的。”

“你的钱不是钱吗？10几块钱能买3个卷心菜了。”母亲边走边说，头也不回。她的腰椎病早已缠身，但小身板依旧挺得笔直。

六月初的天气已有点热了，我们一开始还走得快，但很快就慢了下来。母亲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我也被晒得睁不开眼。我纳闷：母亲为何如此节约？“节约”二字仿佛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骨子里，成为了一种无法治愈的顽疾。即便给她一千万，估计也是个守财奴，花不了。

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我们才抵达碧桂园售楼大厅。大厅内已聚了不少人。售楼员小陈早已等候在那里，他身穿整洁的西装，面带职业性的微笑，见到我们，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昨天就是他接待的我，我们还互加了微信。

“妈，5号楼2单元3楼，98平米的那个。”我指着楼盘模型对母亲说。

母亲看了看，疑惑地问：“5楼、6楼、7楼视野不是更开阔吗？”

“中间楼层要贵十几万，你有钱吗？”我直言不讳。

母亲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失落。

小陈是个经验丰富的售楼员，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我们的微妙情绪，微笑着说：“阿姨，您放心，5号楼在小区的最南面，前面没有高楼遮挡，所以二楼和三楼的采光也是非常不错的。”

“三楼还好，二楼凑合吧。”我说。

接着，小陈领着我们去看样板房。样板房的装修是简约大气的北欧风格，白色的墙面搭配着淡色的木质家具，显得清新雅致。母亲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面上的欢喜却难以掩饰，她两眼放光，东摸摸西看看，仿佛置身于一个全新的世界。她这辈子哪里住过这么好的房子？现在住着的那套是25年前买的，装修早已过时。

看小陈走远了，母亲终于忍不住低声说：“这户型方方正正的，南北都有窗户，采光也很好，真不错。”

关于房价，我昨天已经跟母亲详细汇报过了。回到大厅后，母亲又故意问小陈房价。小陈微笑着报价：“三楼118万，二楼108万。”

母亲的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对这价格有些不悦：“哎呀，118万也太贵了，那8万零头就抹掉吧。”

小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几分歉意：“阿姨，昨天您女儿已经来过了，我特意为她争取了两万元优惠呢，原价是120万的。”

母亲还是嫌太贵，开始跟小陈讨价还价。但小陈态度坚决，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8万零头不抹我们就不买了，听说文泽苑的户型也挺好的，我们去那里看看。”小陈坚决的态度像是激恼了母亲，听得出，她语气有些不悦了。

而小陈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耐心地解释：“阿姨，文泽苑的户型确实也不错，但小区环境嘛，还是我们这里更胜一筹哦。而且，我们这里的物业服务和配套设施都是非常完善的。”

然而，母亲话已说出，就不好意思再收回了。她拉着我的手，执意要去文泽苑看房子。

我轻轻地拽住她，悄声说：“妈，你咋死性不改呢？这里不是小菜场任你讨价还价。咱们先在大厅坐会儿再考虑考虑吧。”说着，我挽着她的手臂，将她轻轻地按在椅子上坐下。服务员见状，连忙递上一杯柠檬茶。

我悄悄地对母亲说：“文泽苑同面积的房子确实比这里便宜五六万，但小区绿化没这里好，你看这里的绿化，满目葱翠的多好啊。房子是要住一辈子的，咱不差这几万嘛。”

母亲听后，似乎更加生气了：“那哪行？五六万不是钱啊？再说了，也不光是钱的问题，房产开发商也得讲点良心，咱们辛辛苦苦赚的工资，每个月才几千块钱，积攒半辈子才能买一套房子。这价格实在太贵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辛酸与委屈。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你们这些孩子没真正吃过苦，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在林场工作有多艰辛。无论严寒酷暑，你爸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干活，冰天雪地里，双手冻得通红也要扒开积雪种树，下雨天，两脚泡在雨水中也要劳作……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50几岁开始就经常因为关节疼痛而彻夜难眠。”说着，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我的心也不由得一紧，心疼起父亲来。

父母那一辈人，生活在山村，孩子又多，肩上的担子该有多重！为了多挣几个钱，没日没夜地干活，把人累成这样！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手上这份活，也没别的收入，不豁出命去干，拿什么钱供我们上学？

我想着这些，心里一阵阵难过起来。看看母亲，头发有些斑白了，日渐消瘦的脸上也爬满了皱纹。

“妈，你再喝杯水吧。”我拿起水杯，加满，递到她手里。

跟母亲一起买房子是买不下来的，这是我意料中的事。就像上次我陪她买衣服一样……看来，我得故技重演了。

我悄悄拿出手机，给小陈发去一条微信。小陈心领神会，微笑着走过来，附身在母亲耳边轻声说道：“阿姨，我刚才跟领导请示了一下，我说我奶奶特别喜欢这套房子，能不能让点利给我们？领导看在我的份上，同意让利5万呢。”

母亲听后，神色开始动摇。她刚才也注意到有人买了房子，价格也只是在原价上少了两万。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心地问道：“真的不能再低了？”

小陈点点头，一脸诚恳地说：“阿姨，不能再低了，这是老板定的价格，我做不了主的。”

母亲仍然犹豫不决，嘴唇微微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能看出她内心的挣扎与矛盾。

这时，大门口又进来了两拨人，他们在楼盘前指指点点。过了一会儿，小陈走过来告诉我们，三楼已经被人买走了。

我有些焦急了，忍不住埋怨母亲：“妈，您再这么纠结下去，等会儿二楼也没了。”

母亲虽然心里也急，但嘴上却不肯承认：“二楼也挺好的嘛，以后年纪大了，万一电梯坏了，二楼爬着也不累；哪天要是地震了，二楼跑得也快。关键是能省下10万块钱呢……”

看到又有新的顾客进来，母亲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楼盘模型前。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5号楼，仿佛能从中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质感。

她再次向小陈求证：“二楼的光线没三楼好，能不能再少一万？就一万，行吗？”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求，让人听了心里酸酸的。

我朝小陈眨了眨眼，小陈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微笑着对母亲说：“阿姨，103万已经是最低的亲情价了，真的不能再少了。不过，我们可以送您一件礼物，一个九阳电热水壶。”

母亲听了这话，虽然心里仍有不甘，但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那好吧，就买这套了。”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妥协与释然，仿佛是在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有些美好、也有些遗憾。

回来时已近中午，日头更猛了，母亲依然不让打滴，我们只能沿着街面背光处走着回家。

虽然首付了34万，但回来的路上，母亲还是愉快的，她说：“还了5万价呢，你爸当年要种多少树才能赚来这5万。”

是的是的。我笑着应和着，心中却五味杂陈。其实呢，我付的还是108万。

这“假5万”就像一顿营养餐，补得母亲精神倍爽，忘记了徒步的疲劳。

“装修的钱还没着落呢。”母亲叹了口气，脚步忽然沉重了几分，“当初叫你节约点，节约点，你就是不听，还跟我怼。”

我不禁有些惭愧了。

“我有9万存在银行，到时去取来先给你装修吧，不够的话你再向二姐借，她条件好，让她帮你一把。”顿了一会，母亲压低声音说，“这事不要跟你爸说，他会心疼的。”

我突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9万，她这么节约的人，一开口就给我9万，她得还价多少次才能攒起这笔钱？

虽然买了新房子，但我今天高兴不起来。

下午，父亲的腿脚胀疼得更厉害了。母亲也走累了，腰疼了，吃了午饭就搁床上了。

我出了一身汗，想洗个澡。打开衣柜取换洗衣服时，看着近几年买的一柜子的衣服，心里有点难过，有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