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你在哪里

上校1970

当兵那几年，经常执行武装押运的任务，去时乘闷罐车(棚车)，回时坐客车(绿皮火车)，因总背一56式冲锋枪，所以一上火车就特别的“炸眼”，又因是士兵身份，不够坐卧铺的资格，硬座便是常态。好在因携带武器，列车长多会给安排一个座位，借此多少缓解一下背枪上车造成的紧张空气。

记得是1973年冬的一个夜里，因同行战友突然生病留在新疆某机场卫生队，我只好独自携枪归队。上车后找列车长安排座位，从新疆去内地的人太多，过道都挤的水泄不通，连座位底下都有人躺着。列车长实在没有办法，就让我挤进一间乘务室。那节车箱的乘务员是位白白胖胖的维族大姐，人又漂亮又很客气，一个劲的请我喝茶，可我实在接受不了她身上的那股羊肉味，加上乘务室本就狭窄，虽然我抱着枪尽量缩小自己的尺寸，仍免不了不时的肉挨着肉挤到一块。

终于我借囗太挤，让列车长再想点办法，列车长最后把我带到另一节车厢的列车长席，嘱咐我就坐在那里边不用再出来，然后关上小门还咣当一声拉上了插销。



一般情况下的列车长座席是供列车长在火车上办理补票时用的，而且座位下面总塞些东西。而这次座子底下却是空的，加上又是夜间行车，列车里的灯光也昏昏沉沉，一付欲醒还睡的衰模样。跑了一天路的我，好不容易躲开羊肉肉大美女，不一会就抱着大枪打起了瞌睡。

火车在沙漠丘陵地带咯噔噔咯噔噔的跑着，窗外一片漆黑，车箱里的鼾声犹如进了猪圈，此起彼伏，波涛震耳。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欲睡的我突然感觉脚脖子处有股热气直吹，我下意识的朝下面一蹬，忽感觉碰到一个软软的物体。

我一把将枪拎到小桌上，然后低头朝下看去，一下子把我吓了一哆嗦，原来座子底下蜷缩着一个睡着了的小男孩，瞧那又瘦又小的身子，估计不过五、六岁。

他是谁？他怎么进来的？他要到那里去？一连串的问号翻着跟头在脑子里晃。看看他那脏模样和烂衣服，估计是个流浪儿，可这么小的小孩怎么会自己跑出来？那年我也不过才十八岁，可我毕竟已经当了三年“解放军叔叔”啦！

好奇心与同情心相加，我决定先不赶走他。可是，这要是被列车员发现了，他仍会失去我的保护，一番犹豫终于有了办法，用大衣和冲锋枪给小孩搭起个小帐篷，一下子就可以躲过列车员的视线啦！



趁着火车上的人员多数都在梦里游，我悄悄把那小孩从座位底下拖出来，孩子睡得醉眼朦胧，只是哼哼了两声便被我裹进了“小帐篷”。我让他靠在我的背上继续进行“梦游”，心里却开始了对他身世的猜疑，可能+或许+估计+推测+……，嗨！太费脑子了，等天亮了再说吧！

大概时间已过半夜，小孩或许被夜尿憋醒，一双大眼睛瞪着我左看右看，竟然没有一丝的慌乱，只是一下子碰到硬硬的大枪，小眉头才忽然一下子拧成一座小山，目光中闪烁着一点疑惑。我用食指竖嘴边，示意他别出声，然后又朝他点点头，表示我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小孩一缩头，竟然钻出列车长席的半边门，从人堆里爬到车箱链接缝去撒尿。

不一会，小孩又爬进列车长席，一头钻进我的大衣里，只是将我的冲锋枪使劲向外推了推。一看这般流水作业，我猜想这小孩一定是个扒火车的老手啦！这功夫绝非一两次能练成！

有了这小孩在我身边，一下子让脑袋开了大会，看小孩身手不凡，这就是一个流浪儿童，可为什么火车上的乘警不抓，乘务员不管哪？何况那个年代是有收容站的，这么小的孩子如果没父母，收容站也会送他去孤儿院的。

一夜无眠，天渐亮，窗外已见黄土高坡，终于抵不住瞌睡虫的勾引，摸摸小孩还在，我便昏昏欲睡。忽然有人推我，“同志，同志，解放军同志，醒醒。”朦胧中见是列车长在叫我，他说一会就要验票，他要进来准备工作。

我一惊，赶紧摸小孩，“天！”这小子竟然悄不声的溜走了。火车还在向东前行，列车长边工作边与我闲扯，“当兵几年啦？”“家是哪里的？”“今年多大呀？”“坐车累不累呀？”“打枪准不准啊？”婆婆妈妈的讨人嫌，但看他孬好给我安排个车长席，我也就耐住性子随他扯。

其实，我心里全是那小孩，“去哪了？”“下车了吗？”“他一个人还是一伙人？”“有饭吃吗？”“会被抓住吗？”总之，心里像装了只小兔子一个劲的乱撞铛。车长见我心不在焉的应付他，还以为我是坐夜车犯困的，所以忙完一阵子就离席，临走还告诉我别出来，吃饭叫列车员送过来。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的客套话，彼此才挥手各忙各的事。

不一会的功夫，乘务员大姐送饭来，虽然还有一股羊肉膻，但多少添了点香脂味，也就不那么刺鼻子。她收了钱，漫不经心的冒一句，“昨晚你是不是收了一孩子？”

闻听此话我一惊，差点把盖浇饭丢地上，“什么小孩？”“我收什么啦？”羊味大姐抿嘴笑，“看你年龄不大还挺会装。”她朝我那冲锋枪呶呶嘴，“昨晚那下面是不是藏了一小孩呀！”我头一低，不想再搭她的腔。可羊味大姐并不想走，“告诉你吧！那孩子是我们这车上的小常客，就像餐车里的小老鼠，总也赶，赶也赶不走！”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开囗，“为什么不把他送收容站？他就没有亲人了吗？”我吞下一口米饭回嘴问。羊味大姐讪讪笑，“没啦！全死啦！失火时，连房子带人全烧死，就剩他一个，还是半夜起来撒尿才躲过去。”我疑惑，“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们调查的？”“收容站的同志说的，不会假！”

那一刻，我心痛，才五、六岁就没了父母和家庭，这孩子也太苦了。羊味大姐看我吃不下饭，赶忙说“别犯愁，这孩子精着哪！自从不知那一回他扒上车，就像老鼠认了道，抓不着，赶不走，活着好滴来。”

“会吗？没爸没妈没有家，好？好又在哪里？”我把枪搂怀里，心里别提多难受。火车不停向东开，开着开着天又黑，周围的又开始传来打酣声，高一声，低一声，我知道，又到猪打盹的时候啦！忽然间，脚下有什么东西在碰我。



我一看，那孩子又钻进我的座位下，一点怕的模样也没有。恍惚间，我似乎看到自己十一岁背着家人偷坐车，一路跑回山里的老家去。我轻轻把他拽起来，把一根火腿肠塞他手里面，又摸出几颗大白兔统统装进他的破衣袋，又拿出毛巾想给他擦擦脸。

孩子不说话，但见他嘴角微微挑起来，只见他晃晃头，躲开毛巾不让擦，到是把香肠拿着翻过来正过去的看，似乎不知道这是啥？更不知道这东西咋个吃？“这是火腿肠，咬开红皮就能吃！”我又轻轻告诉他。孩子瞪起一双大眼瞅瞅我，再看看我抱着的冲锋枪，大概意识到我不会骗了他。

这一夜，我一边抱着冲锋枪，一边揽着“小老鼠”(我已默认羊味大姐这么称呼他)，就这么晃呀晃的睡着了。火车过了兰州过宝鸡，呜的一声到西安，我该下车去倒车，小孩又早没了影。两天两夜坐火车，小孩陪我睡两晚，可是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让我与心而不甘！

多少年过去我没忘，那孩子应该早成年，没爸没妈又没家，整天吃些残汤剩饭，他还能活着吗？他还记得一个抱着大枪喂他火腿肠的大哥哥吗？

小孩，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