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2:从高雄又来到福州的斋腾千叶

子爸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中篇小说《相遇》简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老干部蒋光晨到日本国观光考察,与1941年大扫荡抓捕他的日寇中队长斋藤一郎不期而遇,故事讲述了他们的子女在中国大陆福州的交往,并以当下在大阪生成的中日恋情,为他们的相遇留下一抹亮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小说有三个章节:一、鲁南山地一擒孟获,二、从高雄又来到福州的斋藤千叶,三、大阪的杏姑娘 眼睛细又长啊。小说背景真切,有较强的记实色彩;且文笔不乏优美、抒情,读而忘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小说全文已在“豆瓣”上线。</span></p> <p class="ql-block">父亲的日本之行让孙鲁建感受到人生有时候真的很神奇。也就是蒋光晨在京都偶遇斋藤一郎的这段时间,孙鲁建在福州结识了一位叫斋藤千叶的日本姑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天上班,孙鲁建突然接到了原来在郊县一起上山下乡的同学林聪新的电话。多少年没来往了?林聪新历来激进,上山在郊县长坪人民公社时,就下决心要扎根山区干一辈子革命,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缩小三大差别,也就是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差别。招工后成了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又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考进一家师范院校78级扩招班,属于大专班吧;但是他成绩优异,又是表现突出的学生会干部,就被分配到省会农、林、渔口的一个厅局上班。前一段时间同学聚会,这家伙没来,只听说已经下海,正在筹办一个工艺品厂,做竹编出口,规模很小。孙鲁建的班长还打电话催促过林,说,一个小小的工艺品厂不会忙到就在福州的同学会都无暇参加了吧。林聪新充满自信,说,改革开放,匹夫有责,自己现在是在打地基,万丈高楼平地起嘛,实在走不开啊,老同学见谅、见谅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聪新喂、喂、喂地与孙鲁建对上话后,仍是原来的快人快语。原来林的小妹叫林丹华,现在是福建中医学院的一名学生,她小时候跟下放的父母在闽南生活过一段时间,有个好闺密是漳州人,现在北京一家外国语学院。今年寒假这个漳州女的要带一个留学生汉语部的日本学生,叫斋藤千叶的,要到闽南一带搞社会调查,斋藤在台湾呆过,知道很多台湾人的祖上都是从漳州那边渡海来台。林聪新说,这个日本女学生会先到福州,要找一个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一时有点懵,说,这日本女子要找什么人,怎么会先找到我?林聪新说,老兄,你不是在咱们福州金山寺乌龙江对面什么乡镇当过老师,非你莫属啦。只听见林聪新在电话那一头叫小妹、小妹,你自己过来跟鲁建大哥哥说说 ,我也传话不清楚。电话那头随即传来一个细声细语好听的女声,孙编辑,是这样的------。这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个叫斋藤千叶的姑娘是日本国大阪人 。从学校出来后,因为喜欢中国文化,就跑到东京的一家叫日中什么开发公司里工作。这个日中公司业务范围很广,涉及中日间的经济、技术交流,投资咨询,贸易促进,项目合作:推动中日双方在能源、交通、通信、环保等领域的项目合作,也包括文化、旅游等中日文化交流活动。斋藤千叶是在一个类以电影事业部的下属机构做事。由此,斋藤她们参与了每年秋季在东京举办的“中国电影会”,当时中国热播的电影如《庐山恋》、《原野》、《少林寺》等,都是通过中国电影会与广大日本观众见面。斋藤她们的事业部,还陆续参与了对日本电影进入中国大陆举办的电影节、电影周等方面的一些工作,包括推介当时的日本经典电影《望乡》、《追捕》、《生死恋》、《人证》、《绝唱》、《远山的呼唤》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聪新的小妹说,这个斋藤千叶后来又跑到台湾,先是在高雄的“国立中山大学”里旁听,在一次做社会调查时认识了一个叫林其兴的1949年去台老兵,林其兴要寻根吧,他只记得自己是福州金山寺乌龙江对岸人,所以我哥很兴奋,拍腿表示,没问题,就找我这个老同学啦。林丹华说,隔天斋藤到达福州后,我就带她去编辑部找你孙老师,那个漳州的女同学有事要先回闽南,谢谢鲁建大哥哥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一个中等身材,行走轻盈,高鼻梁、柳叶眉,短发下面有一双明亮眼睛的日本小姐应约与孙鲁建见了南,这个斋藤千叶是他见到的第一位日本女子。孙鲁建以前在日立公司也只见过穿工作服的男性日本人,这个福建日立电视机有限公司还是全国电子工业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孙鲁建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亚洲黄色人种,这个斋藤小姐就会比年相仿的林聪新小妹皮肤会白润那么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告诉孙鲁建,当时是在东京的新宿六丁目大厅影院里,观赏《庐山恋》,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中国大陆的电影。烟雾缭绕、峰峦叠嶂的庐山秀美风光,令人目不暇接,男女主演那么阳光、自信,她第一次感受到中国人的精神风貌。女主周筠一套又一套时尚衣着更是让人眼花瞭乱,太美啦。斋藤千叶特别感兴趣的是一个国民党将军旅居美国的女儿,居然爱上了共产党高级干部的儿子,他们的父辈也因此化解了恩怨。现在,这两个年轻人手拉手,站在庐山顶上高声呼喊:祖国,我爱你!这个千叶小姐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场竟热泪盈眶;她又补充道,哪个年轻人不热爱自己的祖国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千叶说,她最早接触到关于中国的印象,则是在中学时代读到的一篇课文“南京沦陷”,斋藤说,她是流着泪读完课文的,她的许多同学也流泪了。斋藤说这话时显得心情沉痛,她真诚地向孙鲁建表示,“我觉得我们对不起中国”。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她觉得中国人太善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此,有关中国的一切,斋藤千叶都会加以关注,关于中国的各种资讯从不放过,有关中国的书籍要看,有关中国的活动要争取参加。为了更深入了解中国,学习钻研中国文化,她先进入日中公司,后又离开了日中公司。老师、同学都鼓励她去台湾地区,说你要了解中国文化,台湾那边也不缺呀。中国的历史、哲学、文学等,台湾高校里都有开课,不是说台湾有钱穆、梁实秋等名家名师,或有胡适留下的学术思想,光是台北的故宫博物馆就可让你乐不思蜀,里面几十万件馆藏文物都是在1949年之前运抵台湾,镇馆三宝:毛公鼎、肉形石、翠玉白菜,件件既是无价之宝,又是令人惊艳的艺术品,还有那么多历朝、历代名家留下的字画真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千叶的一个老师叫山本的,早已退休,年轻时在台北那边教书,1945年后被遣返日本,是个中国通。他对斋藤说,其实你可以先去大学里旁听,再做决定要不要留下来。山本建议斋藤千叶可以去高雄的“国立中山大学”旁听,说,这个学校历史悠久,很有底蕴,在广州办学时,鲁迅还担任过中文系主任。一些亲友也劝斋藤千叶,说日台(地区)历来友好,到那边入境也好,办各种手续都方便,再说在高雄港那边,有些人跟我们还沾亲带故呢,生活习惯也有很多相近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高雄的西子湾是一个风景天成的美丽湾澳,斋藤千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觉得不陌生呀,有一种亲切感。西子湾的一个小山顶上有打狗英国领事馆旧址,这是个在清同治年间开始建造的台湾第一栋完整的洋楼。旧领事馆面临台湾海峡,居高临下的就是轮船出入高雄的必经水道,可以看到,</p> <p class="ql-block">不时有大船从海平线上冒出、驶近、鸣笛,然后傍着长长的防波堤进港,转入内港湾,一派和平生活的景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西子湾落日在斋藤眼里又是一个很美感很浪漫的景观。傍晚,明丽的太阳光线渐渐变得无比柔和,落日徐徐,视云层舒卷,或一抹云彩,或漫天彩霞,却让这海面碎金万顷,象极了大阪湾的景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千叶租住在左营区的一所日式民居里,租金也不算贵。和室是一个草席地板的榻榻米,平日里,她会轻轻滑动木格拉门,进进出出,让它一室多用。这和室是自己读书写作的书房,也是吃饭的地方,晚间铺开卧具就变成温馨、舒适的居室了。这里的厨房也是日式灶台,可用于烹饪传统的料理,浴室里也是日式风吕,千叶一个人泡在浴缸里,热气升腾,很是惬意,当然还有卫生间。她感觉跟自己住大阪老家没什么太大不同呀,要说也只是少了一个庭院,无法种植一些花草树木,当然,也不会在这里看到小时候常见的水井、洗澡盆啊之类的生活图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千叶有一位邻居老太太,叫吉川千樱,也是日本人。早年从家乡仙台来到高雄从事护士工作,1945年后没有返回日本,仙台老家没什么亲人了,她嫁给了一个高雄本地人,一名医生。这位医生原有个太太,是在1944年盟军对高雄的大轰炸中丧生,留下一个男孩子。吉川跟这个医生婚后又生了一男一女,现在前妻的儿子在台北子承父业当医生,自己的儿子回到日本,在东京生活,女儿已出嫁,在花莲做护士,平时这个家只剩二老,安安静静地宅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东京新来了一位斋藤小姐,这让老太太高兴,老大爷听到这俩人经常会在一起叽哩咕噜地说着日本话,都是他乡遇故知的样子,家里比以前热闹了,大爷也很开心,有时也会用日语插话一二。吉川千樱做了什么好吃的,就会端过来一小碗,让斋藤小姐尝尝鲜。那天,吉川送来一小盘竹叶鱼糕,微微烤制的鱼糕散发着一种柚子味的炙烤香气,口感十分鲜香酥脆,这是斋藤从未品尝过的一种鱼糕,也想学着做呢。吉川告诉斋藤,这是小时候看见自己妈妈做的,记下来了。就是要用上好的鱼糜,将切碎的柚子皮进行混合,然后用手掌敲击,搓揉成竹叶状,鱼肉酱松软有弹性,这时候手感要恰如其分,要细心加耐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吉川对斋藤说,我们这里的一些老乡不时会有一些小聚会 ,会有各种活动,也有日本料理烹饪课程,大家也想学学这仙台地道的竹叶鱼糕做法,你可以参加呀。斋藤千叶不知道这左营一带有多少日本血统的男男女女,她只见过吉川的一个仙台老乡叫观月加子的,也是一个老妇人,比较瘦弱的样子。听说这个观月加子的老公原在台湾的铁路部门做事,叫原田深井,是个工程师,1945年后就留在台湾工作,退休好多年了,一直住在高雄,他们儿女的情况不得而知。观月加子说,他们家也是喜欢西子湾海天一色的风景,和许多日据时代的痕迹,包括高雄当地人的友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对吉川说,有一次她在鼓山区一条街边走着,看到俩个十几岁的小女生打车,其中一个伸出小手拦计程车,嘴里不断地叫“运匠、运匠”的,我一听就知道她俩不是日本人,那叫计程车为“运匠”的口音不纯正,很生硬的样子。吉川千樱说,是这里的一种时尚啊,在他们的汉语中夹着讲一两句日语,不仅是小女生的作派,连这里的中年男子都不时会冒出一两声“卡哇伊”的呢,老太太笑着说,看到他们瞪大眼睛,惊呼的样子,那才是“好可爱”、“好恐怖”的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千叶第一次去观月加子的家,是跟着吉川去参加这一带的老乡小聚会,那是中秋节称之为“十五夜”的活动。观月加子的家就是地地道道的日式民居了。黑瓦屋顶,和室和卧室分开,还有一个茶庭,那院子不算小,一棵日本黑松,古雅、庄重,几株青竹,清逸、简洁。进入茶庭,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夜色朦胧,白的花瓣更显清新。观月加子早已准备好了芒草,那是她特地跑到山溪河床上精心采集的,这里是白茫茫一片的芒草,阵风过去,起伏不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除了芒草,还有月见团子,芋头、柿饼、柚子等供月的东西已摆放完毕,还有显眼的一个泥塑“玉兔捣年糕”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眼里,现在和室里品茶及院子里的来客,大约近三十人,来了不少的年轻辈,那些女孩好像年纪都会比自己小几岁。她小声问吉川千樱,好像这里边也有的不是日本人吧,吉川凑近斋藤耳边悄悄说,好几个姑娘家都是高雄当地的,是跟着自己的日本男友来这里,只有两个高雄人男生是咱们日本小姐的男友。吉川说,名字她也不清楚,但是知道他们中一个是仙台医科大学毕业,另一个是大阪大学毕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吉川说,你不知道吧,咱们日本国对台湾的学生可好呢。台湾留学生在日本,自费生每年可获得130万日元的奖学金,这不包括校内和民间的各种奖学金。留学生每周还充许课外工作28小时,薪水最低约每小时800日元,政府还会为留学生提供学费减免呢。对了,吉川接着说,留学生如果生病或发生意外伤害时,还可以享受80%医疗补助,所以说,光我们左营这一带,就有多少青年学子想着要去日本国留学呢。吉川千樱的嘴努了努院子里的年轻男女,说,将来他们的子女就是战后在台日裔的第三代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千叶没有回应,她看着月亮慢慢升起,越来越皎洁光亮,那桂树花影也缓缓移动,上映在了观月加子家的木格子门窗上,不时风吹影动。她突然想起了苏东坡的中秋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她对自己接下来的去向,也就终于有了一个心里的决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千叶告诉孙鲁建,其实在别人介绍她认识大陆老兵林其兴之前,自己是见过老人的。每当斋藤千叶从中山大学往南向的西子湾走去,总会看到有一位瘦高个子的老人站立在海边的栏杆前,长风吹拂着他的面颊,翻动他的衣裤,他双手握着栏杆,身子挺直,如同一尊雕像,其实,这时候他是在远眺大海,他似乎想让自己的眼睛越过隔海的旗津岛,执意去寻找海峡西岸那边的一个什么地方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第一次跟林其兴正式见面时,就已决定要去北京的一家外国语学院学习。在高雄这边的中山大学傍听,虽然也学得一些中国文化,但总觉得有点隔靴搔痒。毕竟在台湾这个海岛是看不到浩荡的长江,体会不到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意境,也见不着奔腾的黄河,感受不了那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的苍凉,更不用说能有机会攀上万里长城的雁门关要塞,追怀当年昭君出塞,远嫁匈奴的凄美与大义。斋藤有一个心愿,她想看看现在的北京城里,还有多少林海音笔下《城南旧事》故事的痕迹呢。具体到当下,每个月大陆教育部门还会提供日本留学生每人200多元人民币的奖学金,在斋藤看来,这也是日中友好的一种体现,也是给在华学习的自己一种良好氛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其兴老人现在左营这边一个人住着。他自从退役后,原就住南台湾最大的眷村果贸三村,果贸三村作为高雄的海军眷村,有一大片平房,包括一些连栋式建筑,不过作为海军灵甫号巡洋舰的轮机兵,退役的他只分得一间不大的房居。他还记得1949年到达这个海边城市时的情景,这一天风平浪静,灵甫号巡洋舰搭乘着大批海军陆战队的国军弟兄,停靠在港口,陆战队员们听从指令,有条不紊地从舰艇边的软梯傍往下落地、集合,官兵头上的钢盔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灵甫号巡洋舰也要在这里休整一下,林其兴想,可能过几天还要去福州执行任务,也听说以后会在广州那边驻防。却没想到,自己及所有的灵甫号巡洋舰的长官和弟兄就这么几十年呆在了这个高雄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得出来,林其兴年轻时身体是很高大壮实。林其兴自己讲,那天在酒厂里挑那个酒坛子,他裸露着晒得黑亮的上身,挽裤脚,穿草鞋,扁担两头会比别人多出两个酒坛子,还是显轻松。日本兵冲进来了,一下子就用刺刀顶住他胸口,他就这样被抓,成了随军挑伕。也没过多久,林其兴就被冲散了。那天听得前面乒乓乓乓突然一阵枪响,还听得那一队日本兵叽哩哇啦乱叫,林其兴赶紧伏下身子、掩住双耳,一头钻进路沟边的草丛。又过了一会儿,他只觉得四周安静了下来,他有点诧异,马上又发觉自己背上硬硬的顶着一管枪口,回身一看,原来是几个国军当兵的正围着他笑,说,算你命大,跟弟兄们走吧,管你吃饱饭。就这样,林其兴直接被抓了壮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林其兴还不会讲北方官话,一路上他满嘴里都是别人听来似嘁嘁嚓嚓的福州方言。在登记处,也是命里注定的,有一个长官是福州人,听林其兴说自己是福州闽侯人,习水性,就把林其兴分到了海军那边。在当轮机兵之前,林其兴跟着一位姓陈的枪炮副军士长,这个副军士长也是讲福州话的。林其兴在舰上搬炮弹时,就觉得跟在酒厂搬酒坛子一样轻松,副军士长很喜欢这个新兵老乡。正式上了舰艇,林其兴曾请书记员帮他写了一份家书,告诉自己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就没接到回信。林其兴不识字,以前在家里,母亲有事,就会麻烦邻居一位教书的先生代笔写信。他在一旁听得,自己家的住址就是“福州西门外花屿杏山脚下”,难道自己记错了老家地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会感觉到,林其兴面对自己这个年轻的日本姑娘,似乎不大愿意讲述以往的婚姻私事。其实,斋藤在与这个老兵见面前,就已经从慈善公益组织那边了解到林其兴的这些过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其兴退役后,就在高雄的一家船舶设备维修公司上班。平日里做些轮机修配、机械维修等工作,也算手到擒来。那时候退役军人的补贴不多,但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自已一个人还是生活得不错。年纪不小了,也想成个家,只是他很想找个大陆来的女子做妻子。有次别人给介绍个山地姑娘,那女的就见了他一回,还嫌这个荣民是“老芋仔”,林其兴想,妈的,老子也不过三十多岁,很老吗。林其兴本来就不大喜欢找台湾婆,从此,他更是只要大陆女的,抱着找不到也无所谓的态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次原来是舰上的一等兵,江苏人,给林其兴介绍个对象,是一等兵老乡的太太,叫汤婉珍,她老公没了,一个人拉扯着一男一女的两个小孩过日,很艰难。林其兴不想当人家的后爸,那个一等兵就死活要拖哥们林其兴过去,让他跟女的先见一面再说。这个女的住在另一个海军眷村,老公原是一艘轻型巡洋舰的副军需长。那天她跟林其兴见面时,似乎也没有什么刻意修饰、打份;中等身材,一头短卷发,一身蓝色阴丹士林双圆襟旗袍,只是那双眼睛微微笑起时,如月牙儿般的,一下子就让林其兴给对上眼。女的读过一点书,识字,还大着林其兴三岁呢。此时的林其兴也就信了“女大三,抱金砖”,信了人的缘分是天注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婚后,这个家马上给了林其兴很大的安慰,他搬到了女方的住处生活。他不用长期在小饭馆里包饭了,下班回家,有现成的热饭菜,婉珍还时不时给他准备好一小碗台湾米酒,甘甜清香的口感,让林其兴觉得一整天的辛苦顿时消失。林其兴对这个家的责任就是每个月把船舶公司的工资交由婉珍去打理。他没文化,也不懂得怎么帮着妻子带好两个前夫的孩子。刚进入这个家时,两个孩子还小,怯生生的,林其兴跟他们说话,哥哥、妹妹都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平时对林其兴是近而远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日子就这么个一天天、一年年的过着,温馨、平和。两个小孩子也慢慢长大,唯一的憾事是婉珍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找了大夫,也求神拜佛过,都不顶事,林其兴也就坦然了,他想,从大陆撤到台湾,多少兄弟没了,尸骨无存,自己还算幸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为后爸,林其兴平日里不大关注前夫一男一女的事情,凡事有他妈吧,林其兴心里总这么想着。只是最近他经常会看到他们母子俩关在另一房间里,说些什么,有时候是婉珍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她的那个儿子也就甩门而出,越来越不服管教的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类事多了,林其兴也渐渐知道了一些,就是这个前夫的儿子,平时不好好读书,经常逃学,跟码头的一些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抽烟、打牌,打架斗殴,还不时到码头的贷场偷点东西卖钱。有一天,林其兴突然发现自己刚领回来的退役津贴放在家里的抽屉里,少了一半,他问婉珍,婉珍说没拿,也不会去拿。林其兴就有点怀疑是不是那个坏仔偷走。没想到,汤婉珍非常生气,说,外面的人看到他没自己的爸爸了,都是欺负他,别人家的孩子在货场偷东西,被发现了就都推到他身上,他都委屈死了,没想到你也怀疑他,这传出去,以后叫他怎么在外面做人!那个坏仔儿子似乎偷听到一些了,吃晚饭的时候不禁得意洋洋地偷偷瞟了后爸一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到了第二次发退役金,林其兴多了个心眼。他把钱随身带着,到了自己的休息日,才放进抽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林其兴特地在吃饭的小房间里,支开躺椅装午睡,这边假装闭着的眼睛,时刻注视着刚才放钱的地方,那个房间的门打开着,不一会儿林其兴发出轻微的鼾声,只见那个坏仔轻手轻脚地进门,在他打开抽屉,刚把钱抓在手里一瞬间,林其兴一个猛弹起身,扑进门,大手掌紧紧钳住这个坏仔的手。男孩哇啦哇啦的哭声惊动了他妈,这个场景先是让汤婉珍一愣,然后就抄起门后的扫帚,不由分说地要揍这个不争气的小冤家,林其兴立马拦住婉珍说,小孩子不懂事,以后改了就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坏仔一溜烟跑了,汤婉珍越想越生气。她数落林其兴,说,我整天忙里忙外,脚不着地的,你倒好,下班回来,吃了饭喝够了酒,碗筷一推,不是跑去下棋,就是找你那几个死党打麻将,没有一日不是打牌打得昏天黒地;但凡平时关心下孩子,他的书也不会唸成这样,现在好了,整天跟一批坏小子在码头上混----。汤婉珍越说越激动,抽抽溚溚起来,居然说道,这让我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其兴一下子呆住了。他想起以前那个一等兵,不经意说起,说婉珍的这个儿子,长得跟他的生父一个模子出来,你看他的那个扁鼻子,还有那个闪烁不定的眼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千叶告诉孙鲁建,林其兴后来终于离了婚,又搬回果贸三村,后果贸三村要大规模改建,要建设成十三栋高楼的果贸社区。所以她第一次跟林其兴见面,是在他的临时租住处。斋藤猜想,林其兴又过起了单身的日子,年纪也大了,就会格外想着大陆亲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其兴的家在福州西门外,他的记忆里,有一个长姐嫁在邻村沙堤赵家,二哥林其兴就没见过,听大人说,很小时候就得什么传染病死了。林其兴说,时间过了那么久,自己的父母肯定没了,大陆家里应该还有一个大哥,叫林其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发现,这个叫斋藤千叶的日本姑娘思维缜密,谈吐简洁,看过去办事也是干练的样子。她说,明天早上她要抓紧时间,先与林丹华一起到福建中医学院看看,然后再去附近的屏山制药厂参观,斋藤说她对汉方医学顶兴趣的,也有点好奇,想有机会实地看看那些中成药是怎么从流水线里生产出来。孙鲁建与斋藤小姐就约定,第二天,十点左右正式从酒店出发,往西门外洪塘渡口,然后再去江对岸的上街乡,也就是林其兴所说的花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的出版社离斋藤的酒店不远,处理好一些事情,临时请了假,上午九点30分钟左右,孙鲁建就骑着单车,来到了斋藤下榻的酒店。45分左右,斋藤和林丹华也到了,中医学院与斋藤所住酒店同处福州五四路,林丹华牵着一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交代下孙大哥,就与斋藤挥手离去,这个林聪新的小妹,今天学校有事,走不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立马请斋藤小姐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有什么事处理下。孙鲁建想,女孩子吧,总有些七七八八的小事情要处理,不要误了十点出发就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上楼了,孙鲁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阿诗玛”香烟,抽了起来,他想起上街那边的乡村碎石公路,自行车也不好走,就过去蹲下身子,仔细察看林聪新小妹的单车,这是一部凤凰牌的好车,不过已经不新,孙鲁建发现,车子的后轮的刹车片,磨损得厉害,螺丝也松了。这不行,孙鲁建马上跑去向酒店的工人借得工具,把车子整理下。他发现这个林丹华虽然说话细声慢气的,可是个粗线条的女孩子,前后车胎汽也不足,嘿,这小妹。孙鲁建又跑到传达室那边,借得一个打气筒,在那里弯腰用力,身子一上一下的,一边又不时看下手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一切,又都被在五楼房间窗口的斋藤千叶看在眼里,其实斋藤上楼后,很快就处理好该处理的事。但她还是在等十点钟才下楼,她觉得提前或推迟下楼,都是一种不守时的做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两人的单车往西门方向一前一后骑行,过了洪山桥,路上的汽车越来越少,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洪塘渡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岸边是浓密的深绿色的荔枝、龙眼树,在太阳光下闪着淡绿色光亮的阔大的芭蕉树叶,掩映在荔枝、龙眼树丛中的一些低矮的黑瓦木板农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洪塘古渡口,面对着宽阔的江面,斋藤惊喜地发现,滔滔江水中矗立着一座小巧的庙宇,寺庙端庄、塔影映波、古榕蓊郁,心想,这就是早上林丹华所说的福州金山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告诉她,这金山塔寺建于宋代,但此之前的中国五代,这里就建起了一座七级八角实心石塔,由185块白梨石花岗岩砌成,主要是用于来往船只导航,现在这寺庙里供奉着妈姐娘娘,观世音菩萨;而在我们的民间传说里,这个金山寺是不会被江水淹没的,即“从潮升降,水涨山升而不淹没”,因为原水中如一方石印般的岩石是一只大鼋的化身,古寺建在上面,潮起潮落,自有老鼋随之上下浮沉。斋藤不由得睁大眼睛,说,太神奇啦,有时间真想进去观賞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说,这个洪塘乡还有个比这水中寺庙更为久远的文化传承,这里产生了福州地区最早的民间歌谣《月光光》,孙鲁建轻轻咳了两下,清理下嗓子,对斋藤千叶说,要不要为你朗读这首民歌?很认真的样子,千叶微微笑着,说,很好啊,有机会干嘛不听听呢。这“月光光”也可以说是闽地最早的城市民谣了,孙鲁建看了斋藤一眼,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温和、悠远:“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郞。问郞长,问郞短,问郞此去何时返?”孙鲁建看着斋藤一副沉浸其中的神情,他不知道这个日本姑娘对这民谣的内容了解有多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对斋藤千叶说,这首月光光是唐代有一位叫常衮的官员所作,这姓常的原是一个状元宰相,人较正直,后被贬官到福建。刚才我们不是刚骑车经过一座洪山桥吗,在唐代从福州西门到洪塘乡野要过江,还没有这个洪山桥,当地人多撑竹排过江。孙鲁建发挥说,不过在我看来,常衮应是在描绘一种青梅竹马之意,因为做这首歌谣时,李白《长干行》中的,“郞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已经风靡60多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的,斋藤千叶的心目中,这“月光光,照池塘”的景像刚才一路上还不鲜见。过了架在桥墩上,那些间隔较宽的,可以看到桥下面水流喘急哗哗闽江水的,摇摇晃晃木板的洪山桥,就是洪塘乡村简易公路,她跟孙编辑两人开始并行骑车。路边不时就是一方池塘,映着天光,清沏明亮,池塘边浮动着各种绿色水草,池中央不时会有大小鱼儿从水面跃出,又扑嗵一声落入水中,十分惬意的样子。她能想像月亮之下赶路的情境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洪塘渡口对面就是上街乡的浦口洲,在乌龙江的对岸。闽江在洪山桥不远处,开始分叉,往北边的叫白龙江,往南向的就叫做乌龙江。现在是枯水季,这边乘坐的木船,要先摆渡到乌龙江中间的沙洲上,然后是走一段沙地,再乘另一条小木船才能到达对岸。小木船在摆渡工哗、哗划动的木浆声中徐徐向前,冷风拂面,水浪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舷,溅起小浪花,反衬着这一带江面是如此的静好,没有半点喧嚣,这是斋藤的感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船很快就到达江中沙洲,从船头伸出一块长长的木质跳板,另一头抵在沙滩上。摆渡工把长长的竹篙,从船头的一个圆洞里插下去,双手按住竹篙,让小木船固定在岸边。去往浦口渡口的村民轻车熟路地纷纷下船,孙鲁建先后把斋藤和自己的两辆自行车搬下小船。他又很快地脱掉自己的皮鞋、袜子,挽起裤脚,涉水靠近斜斜的长条跳板,抬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斋藤,伸出手,说,抓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从小就去过渔船码头,长大后也去过游艇码头,像这种乡村野渡算是第一次见识。此时,站在船头的她,看着还在不时摇晃的木船,也不知道是自己先抓住孙编辑,还是孙编辑一把抓住自己。斋藤千叶只觉得自己的小手现在是被握在一只宽厚、温和的大手里边,那手是那么有力,那么可靠,又是那么彬彬有礼,她感觉得到手主人的温润君子风,不由得会抬头很深地看了一眼孙编辑。孙鲁建感觉到了,他想,这日本姑娘也是东方女子呀,男女方面这种接触也一样敏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木船终于到位达浦口渡口,但还是一大片沙滩,这乌龙江的河道也够宽的。如果是夏天经过,这沙质地里则是一大片茂盛挺拔,在阳光下闪动着亮绿色细长叶子的甘蔗林,骑车小径、穿行其中,清甜的气味扑面而来,头顶上还有古田溪水电站的高压线凌空飞渡。这河滩上高压线铁塔附近还有一个简易凉亭,供过往行人歇息、躲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上下长满绿草的防洪大堤,孙鲁建他们终于进入了上街乡村公路,这个碎石路面比起洪塘简易公路来,似乎更显坑洼不平,但一路上基本没见什么机动车,路边的景色却也另有一番风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是冬小麦开始拔青时节,绿油油的叶子随微风起起伏伏,还有成片成片墨绿色的茉莉花丛,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黄色稻草,冬闲田里紫白相间的紫云英,一簇簇挨挨挤挤,热热闹闹,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有的水田又是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紫云英花朵,如一把把撑开的小伞,倒映着高远的天空。斋藤千叶一时目不暇接,多熟悉的景致呀,她想起了自己在大阪乡村的骑行,简易公路两边那是一片葱绿色的水稻田,也是倒映着高远的蓝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边的孙鲁建则特意慢行,让斋藤小姐尽量与自己保持平行。这个孙编辑昨天穿着蓝色竖领的学生装,今天换了一件深灰色的夹克外套。孙编辑也算是高个子男性,有一双温和的大眼睛,梳了个侧分背头,长鬓角两边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路上,孙鲁建都在给斋藤小姐讲述上街乡的趣闻掌故,比如中国五代时期,闽王王审之有个军功显赫的爱将叫林硕德,他在封地屿头山,即爱花主人口中的花屿,建起周边清溪环绕的新府第,王审之为新宅题字“上溪”,又因方言“溪”“街”谐音,后“上溪”演化成“上街”。又说,据北宋蔡襄的《荔枝谱》,福州一带属上街乡村种植荔枝最多,每年夏季蝉声四起,此起彼伏,村民房前屋后的荔枝树坠满了鳞壳红艳或绿中带红的果实,如家家户户挂起喜庆的小灯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不禁“噗哧”的一声,随即自己笑了起来,她两边嘴角上扬,露出了一排洁白晶莹的牙齿。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年斋藤千叶刚进入高中一年级,那一天,班主任带来一个据说是京都大学文学部的学生,叫宫泽浩二的,这高个子男生,穿着竖领的学生装,用一双大眼睛微笑着对全班同学欠欠身子,说,我是一个实习生,这一段将由我来给大家讲述国语课,请多多关照。看到班上的同学一时没什么反应,这个新来的国语先生,变脸腼腆,斋藤与同桌的美惠子就忍不住对视窃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过,同学们马上就对这个青涩的实习先生有了新认识。宫泽浩二给同学们上的第一节是汉文课,讲述的是李白的“静夜思”,斋藤早就预习过。这个国语先生说,李白旅居在外,望月低头思故乡,这千古流传的名篇也引发了许许多多人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宫泽浩二说,同学们初中三年级时,都读过鲁迅的“故乡”一文,鲁迅心目中美好故乡的象征,就是月光下的润土:蓝天圆月、海边沙地、碧绿西瓜,一个项带银圈的少年,手捏钢叉向猹猛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每个读者的思乡内容可以完全不同,这也是“静夜思”的魅力所在。宫泽浩二说,阿倍仲麻吕的“汉土见月”:仰首展目望,明月挂中天,疑是昔时月,升自三笠山。阿倍仲麻吕故乡美好的象征,就是故乡三笠山月色;当然,我们日本古典文学中,思乡也未必都与月色相联,比如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静谧的池塘与瞬间声响,难道不会引发人们对宁静乡村或故乡的怀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想到这个京都大学的国语先生,对李白的“静夜思”,会是这么一种讲法。斋藤开始以为这是个钻进古纸堆的学究吧。</p><p class="ql-block">那一天是学校排球社比赛的日子,斋藤与美惠子她们几个照例是拉拉队成员,斋藤惊讶地发现,这个宫泽浩二先生也下场了。现在,他用一块蓝底白碎花的绸布,把自己浓密的黑发包裹起来,正在场内做踢腿、弹跳等准备动作俨然一付时尚运动明星作派。</p> <p class="ql-block">宫泽身材高挑,在场显眼。大学生跟中学男生就不一样,帅呆啦,美惠子在一旁忍不住感叹。斋藤也觉得,名校大学生果然会给人惊喜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比赛开始了,宫泽跟同学们一起在场内奔跑、移动,这个国语先生突然一跃而起拦网,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如同跃出水面的一条修长的大鱼,斋藤仿佛听到了水花溅落的声响,太漂亮啦,她与美惠子俩人忍不住“拍”的一声击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当这个实习先生伏下身子,抬头看着对方场地,准备发球时,斋藤感觉自己又会屏住呼吸,紧握双拳,睁大眼睛。不一会儿功夫,这个宫泽浩二就连连扣球得分,斋藤和美惠子也跟其他男生一样,会从座位上蹦跳起来,高声呐喊,好球、加油呀!然后俩人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实习先生宫泽浩二的国语课也因此越来越成为斋藤千叶的一种期待。那天,宫泽先生给同学们讲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节选),他在黑板前转身板书,写“我,高等学校学生,舞女、敲鼓----”时,斋藤突然觉得,一个好熟悉的背影啊,挺拔宽厚的身板,三七分侧背头的发型,哦,是有点像三浦友和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实习先生与同学们也渐渐熟识,那一天傍晚,宫泽浩二走到宿舍楼梯拐弯处,碰到班上的斋藤与美惠子笑嘻嘻地在那里等他,说,什么时间让我们参观下先生的宿舍?宫泽不解,美惠子说,周末我们想帮宫泽先生清理下宿舍卫生呢。因为斋藤有听男生说过,这个国语先生习惯晚睡,房间里都是烟味、杂物。此时的宫泽却连连摆手说,谢谢啦,不用、不必、不用啦,并连连后退。引得斋藤与美惠子一阵花枝乱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个京都大学的实习先生终于要走了。其实,每年斋藤所在中学里也是实习生来来往往的,不过对于宫泽的离开,斋藤她们心中难免不舍。这些天,斋藤千叶花心思动手裁剪、缝制了一个挂件,那是一只白色的猫头鹰,圆脸、尖嘴,她还调皮地给它一双圆圆睁大的眼睛。这个纪念品挂件,斋藤要以自己和美惠子俩人的名义送给宫泽先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东海道新干线到京都站,是从新大阪站上车。斋藤和美惠子二人算准了时间在剪票口守候宫泽先生。那天,这个宫泽浩二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外套,酒红色领带,他郑重其事地将女学生的礼物放进自己的背包,然后拖着简单的一个行李箱子,跟俩个女生告别,说,谢谢你们的礼物,我一定会珍藏着这份美好的记忆。斋藤与美惠子向宫泽先生深鞠躬。宫泽边走边不时回身摆手,用自己惯有温厚的声音说,回去吧,我就先走啦。斋藤挥手目送先生走远、拐弯,她听到列车出站加速远去的声音,斋藤感觉到自己的眼眶竞然有点湿湿的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呢,是这个孙编辑让斋藤想起了宫泽浩二先生,想起了自己小女生时光的美好,与心底珍藏的那一份甜蜜。而孙编辑,此时正用自己的微微笑意回应着这个日本小姐呢。斋藤对孙鲁建说,你像一位老师;孙鲁建说,我做过教师工作的呀;斋藤说,孙编辑像我高中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叫宫泽先生的。她那双眼角微微吊起的眸子里,有一股明媚的春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告诉这个日本姑娘,因为父亲在运动中,被造反派说成有重大历史问题,而且没有结论,母亲也从重点实验小学退出,被分到这里的上街公社当一名小学教师,并且提前退休,让自己补员顶班。孙鲁建在这个乡村里当了三年的小学老师,中国大陆恢复高考后,他才上了大学,然后分配到出版社工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供职的上街中心小学,地处当年新峰大队的杏山顶上,这是一个小山包,一座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为主建筑,主楼前面的操场上是几株不知长了多少年月的高大的相思树,浓密的绿荫遮盖了大半个操场。林其兴的老家就在杏山脚下,在他老家门口,就可以看到小学操场边上的一排排笔直的桉树,不时会摆动树梢,似乎在与蓝天上的白云说些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对这一带毕竟太熟悉。现在接近中午时分,去林其兴老家寻找其哥哥林其彬,有点不大方便。他就带着斋藤来到一家熟悉的饭馆,他要让斋藤小姐给他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千叶笑看眼前的这位“宫泽浩二”先生忙里忙外,自己也挺开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天,孙鲁建还点了花屿这个地方的一个特色菜,叫炒糕的。炒糕是上街这个地方民间酒席必备的一道美食,采用新鲜的地瓜粉,防洪大堤外浦口洲一带出产的甘蔗熬制的红糖,猪油等原材料。厨师先把红糖烧热一下,和水、地瓜粉调成浆,然后是锅里下猪油,然后是倒浆入锅。厨师双手握铲,沿着同一方向绕圈不停翻炒,如同一位不断旋转的舞者;铁锅下边的柴火噼噼噼啪啪,锅里的浆糊也渐成膏状,顔色由浅入深,香味四溢。厨师装盘后,撒上事先炒熟的香喷喷的芝麻、碎花生等,也可切成形状各异的糕点。这炒糕外皮呈深红色,晶莹剔透,热气腾腾,巍巍颤颤的,因为使用猪油,所以散发着一股诱人的肉香味,故也叫炒肉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跟这里的厨师叫依光的相识,事先就跑进厨房,给几个人分烟点烟。他跟依光师傅说,这位客人是个日本小姐,这炒糕能不能做得清淡些,就是不要太油、太甜?于是,一盘清新版的炒糕就诞生啦。斋藤千叶第一次品尝这种地方小吃,这糕点入口糯软Q弹,油而不腻,那种沁入心脾的清甜,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说林其兴老家就在杏山脚下的民房里,那是一栋三厝透后的旧民居,林其兴父母当时住在第三进院落的一处厢房里,后门从一堵土墙中间打开,几步路就是通往小山顶学校的石板路,孙鲁建以前来这里家访过,这家饭馆的厨师依光就住在林其兴老家对面的厢房。从依光嘴里得知,林其彬在三年困难时期,人就没了,留下他的大儿子林祥秋,依光说,现在找过去,依秋会在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注意到,孙编辑刚走出厨房门口,离餐桌还远呢,就自己熄掉了香烟。从后门进入林祥秋住处,是一个有着天井的小院子,在斋藤千叶看到林祥秋的一瞬间,她就觉得此行是找对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想起西子湾边,手扶栏杆,远眺大海的林其兴,此刻的斋藤是真心高兴啊。这个依秋宽肩高个,方脸厚唇,眼窝微陷,但清澈坦诚。斋藤想像得出这个依秋的台湾叔叔林其兴,1949年到达高雄港时也就是这个样子,太像了。而当斋藤把林其兴的照片拿给林祥秋看时,依秋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台湾叔叔很像自己死去的父亲,只不过叔叔比父亲活得长,年纪看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介绍斋藤时,只说是台湾来的千叶小姐,受一个类似不公开的公益组织的私下委托,来上街寻找老兵林其兴的亲人。斋藤详细介绍了林其兴的情况,林祥秋说,他只听父亲说过,自己有一个叔叔被日本兵抓走,后面就没了音讯,没想到兵慌马乱的,居然还在台湾活着。太好啦,林祥秋说,这都是命!他还说,同村被抓去当挑夫的人有的逃回来,说,日本鬼子太坏,经常会打骂挑夫。孙鲁建看了一眼斋藤,斋藤则诚恳地说,这些士兵没有自己的头脑,对中国人有偏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千叶也不明白,为什么林其兴的家书寄“福州西门外花屿杏山脚下”,这里会收不到?林祥秋说,听母亲说,以前家里都是请租住在隔壁的小学老师代笔写信,教书先生自然懂得会把俗称“花屿”,改成通用的书面语“上街六桥”。因为林其兴不知道大陆老家的情况,这次算是托个口信回家,斋藤请林祥秋得空好好写封信给自己的叔叔,她会提供一个香港的地址,公益组织自会转到林其兴手上。依秋则说,不再麻烦千叶小姐了,他的弟弟正在东京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依秋的弟弟叫林祥旺,前一年刚跟着别人跑到东京,在一家餐馆打工。洗碗、做卫生、打杂,每天还得骑着单车在东京街头送餐,累死累活的。依旺说,为了办到日本,借款欠了一大笔债务,他打算咬牙拼它几年,先把借款还清,然后手头积累一些现金。林祥旺的一个朋友现在斐济开中餐馆,他到时候也要去那边,准备开个小卖部,自己当老板,从小做起来嘛。林祥秋说,给台湾叔叔的信,可以从东京那边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祥秋千恩万谢,要留千叶小姐和孙老师吃晚饭,说要把家里的老母鸡给杀了,自己家里的土黄酒是过夏,现成的竹叶青等等。斋藤、孙鲁建相视一笑,婉言谢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根据林丹华的推荐,斋藤千叶第二天的行程是要见识下福州的这个石鼓名山。林丹华说,相传鼓山顶上,有一巨石,状如鼓,每当风雨之际,便有鼓声传出,回荡山间。斋藤很惊奇,她对孙鲁建说,明天孙编辑能带我去山上游览吗?孙鲁建说,这有何难,就当我出门约稿去呗。在心里,他很乐意继续当这个护花使者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白云、清风,孙鲁建与斋藤乘坐公交车,沿福马公路到达鼓山脚下。今天他们要从登山石径拾级而上,第一个目标是建在半山腰的八闽首刹涌泉寺,然后是斋藤希望登顶探访的如鼓巨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涌泉寺始建于唐代,一千多年的古刹了,当年填潭建寺后,就开辟了这条古道,从山麓的廨院开始的这条崎岖石径,共有石阶2500多级,两侧松竹青绿,幽涧潺潺,路上有时会有松鼠跳跃窜过。古石径长约七里,每隔一里便设一小亭,如观瀑亭、乘云亭、半山亭等。涌泉寺里最让斋藤惊奇是的,其钟楼上悬挂的一口重达两吨多的巨大铜钟,叫“金刚般若钟”,铸造于清康熙年间,钟上铸有金刚经6372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涌泉寺边上的喝水岩,小时候孙鲁建就玩过,这里的泉水从石雕的龙头嘴里流出,是一种优质矿泉水,比重大。那时观者取一杯水,放入一枚五分钱硬币,就有僧人所说的“杯水浮钱”景观,斋藤对此也是连连称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告诉斋藤,这个涌泉寺里还有一个藏经殿,里边有许多秘不示人的经书或雕本。1929年中国高僧弘一法师,在这里发现了清《华严经疏论纂要》孤本雕版两千多块,惊喜交集,他发誓要翻印宣扬。后来他通过友人认识了在上海开书店的内山完造,内山完造受托就把翻印的《华严经疏论纂要》分赠帝国大学、大正大学、东洋大学等高等学府,和京都东福寺、黄檗山万福寺、大和法隆寺、比叡山延历寺等。据说,日本最重要的藏经书目《大正新修大藏经》中没有收录此书目录,所以涌泉寺的孤本雕版翻印的《华严经疏论纂要》,引起日本国僧俗两界的震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说,当时属于帝国大学的,地处你们大阪府吹田市的大阪大学,也是有获赠了嘛。斋藤有点惊讶,这孙编辑年纪不大,学问功底倒蛮厚实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天的孙先生穿了一件浅黄色风衣,配一条酒红色领带。一路上兴致勃勃、指点鼓山,在斋藤小姐“这样啊”、“太漂亮啦”、“这么久远呢”的赞叹声中,越发脚力雄健,也为了赶时间吧,这边的斋藤只觉得气喘脸红。还没到山顶顶,前面则豁然开朗,山风阵阵,斋藤举起双手欢呼,她眺望东向,海上烟波浩渺,帆影隐隐,说,真是太美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鲁建告诉斋藤小姐,鼓山脚下不远处就是福州马尾港,现在这里有定期客轮前往上海,而上海港更是与大阪湾相通,也就是说,我们福州与大阪也是连在一起的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斋藤明天就要离开福州了,不知为何,要下山时,她突然脱口而出,孙老师,我们今后还会见面吗? 随即又补充道,自己也想有机会尽下地主之谊,孙老师以后如果来东京,要联系斋藤呀。孙鲁建一时很感动,说,我们出版社也经营图书外销工作,正在申请参加“东京国际书展”,到时候,就请千叶小姐带我游览富士山了。</p><p class="ql-block">孙鲁建这时觉得这位斋藤小姐笑起来,确实雅致、好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多了,还未到达涌泉寺,天色转暗,随即噼噼啪啪地下起了雨,孙鲁建立马脱下风衣,一下子把斋藤遮盖,俩人跑到一棵较大的松树下面,孙鲁建的风衣够大,他的双手撑着风衣,看着前面密密的雨帘,用温厚的声调安慰身边的斋藤说,福州这个地方就这样,可能过了一会儿又是雨停日出,天空晴朗,白云悠悠。斋藤千叶则感觉到了这个男的结实、健壮的身躯,她让自己的身子稍稍靠边,抬头用很深的眼神看了一眼孙鲁建。千叶有点恍惚,这个孙编辑一路上更像自己的哥哥斋藤俊川一样地暖心照顾自己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