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中学女生宿舍,原是没收的地主宅邸。滇西的宅邸,都是三坊一照壁 ,院落里有水井有林木花草,照壁雪白的墙上有水墨画。宅邸的房子经过改造,正厅拆除两隔壁板壁,变成了一个大宿舍。一年级新生,就住在这个大宿舍里,我住在楼梯腳里侧。住在这里的,还有我班同学段成英。</p><p class="ql-block"> 一天午后,段成英对镜梳头,她在扎麻花辫。段成英是长虫街人,她姐姐也在中学高她一个年级。按照学校规矩,二年级的宿舍该升级了。可惜来迟一步,暂时住新生大宿舍。段成英一面梳头,一面含笑聊天,我则拘谨地站在她后面,就像胆怯的小白兔。</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而且叫的是小名,小名的前面还加了个“阿”字,这个称呼表示亲切。我转头四望,密密麻麻的高低床上杳无人影。大约是我听叉了吧,我折回头,注意力又集中在段成英的辫子上。</p><p class="ql-block"> 但就在这时,叫我的声音又起,声调高了些,随即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一次,我总算摸清了,叫我的,原来是睡在里角的女生。刚才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她?原来,叫过我后她把头捂进被子,和我玩躲猫猫呢。这一次,她掀开被子露出脸来,她一面喊我名字一面向我招手,我向她走去,张大眼睛才看清楚,原来是水井边汲水唱歌的女生。</p><p class="ql-block"> 清幽幽的院子里,有一口清幽幽的水井,井旁站立着一位汲水的姑娘,她双手抖动绳索放下水桶,口里轻轻地唱着:“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独有你最可爱,……”我被这清纯甜美的歌声吸引,我站在窗后痴痴地望着。就在这时,她仰起头来甩动飘逸的秀发,露出秀美可爱的脸。</p><p class="ql-block"> 现在,这位秀美又会唱歌的女生向我招手。我向她走去,我脸上挂着羞涩的微笑,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她指指对面的床,示意我落坐。然后问我:“你是曹绳曾的表妹吗?”</p><p class="ql-block"> 我点点头。我说是的。她说:“我是他的同班同学,我叫李世敏,小名阿五。”我后来也叫她阿五。</p><p class="ql-block"> 自我介绍完毕,阿五又“呵呵呵”地笑起来。阿五睡的角落光线太暗,但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我看她不仅长得秀美,而且妩媚,她笑的时候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还有双腮小而圆的笑靥,乌黑眼睫毛下的黑眼珠似睡非睡,总之,阿五长相别有风味。</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阿五成为我首个高年级学友。阿五是公朗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公朗姑娘讲话甜美温柔,待人真诚热情。</p><p class="ql-block"> 渐渐地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班的同学,已经将表哥和阿五配成对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表哥曹绳曾,是二姨的四子,我称他四哥。四哥长相英俊,他五官端正,留着七分头,一身银灰色的学生装,显得干净利落。四哥学习好,入学不久就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四哥后来跟我说,他当了三年的学习委员。这样的男生,自然会有女生青睐。</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个学期,我还认识了管秀和罗月梅,她俩也是四哥的同班同学。</p><p class="ql-block"> 管秀是小名,学名余国英。管秀也是公朗人,管秀长相一般,但服饰干净利落,梳理整齐的短发,一缕刘海那是天然的卷发,管秀最大的特点,无论什么时候,昻首挺胸目视前方,而脸上自信阳光的笑容,就像是印上去似的,管秀给人的印象,就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清高模样。</p><p class="ql-block"> 罗月梅是光秀的学友,罗家是县城的名门望族。罗月梅的姐姐罗月珍是巍山第一美人,是中学彭主任夫人。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堂姐美权和罗月珍是朋友,堂姐夫李守义和彭主任是龙渊中学同学,然后一起考入云大医学院,在那场大革命中一起退学。罗月梅没有罗月珍那么漂亮,但也很是出众了。罗月梅五官精致面色温和,耳后折叠的麻花辫,也是别有特色。再加上她的服饰,浅色的碎花姊妹装,外罩玫瑰色的灯芯绒西服,就是一副民国女学生的样子,显得秀美典雅和稳重。别看她穿得这么讲究,她可不是绣花枕头,当四哥任学习委员的时候,她已是学生会生活部长了。那时,学生的作息时间非常正规,晚上下自习后准时睡觉。我们一年级新生不习惯,躺床上会讲小话。就在这时,罗月梅一声怒吼,声音不大但十分威严,于是我们噤若寒蝉,日久养成好习惯。</p><p class="ql-block"> 我与几位学姐相处,时间非常的短暂。一年级下学期,才开学我就到农场勤工俭学。农场离县城几十里路,我与她们相见,只能是放假时偶遇。二年级上学期,原计划继续在农场勤工俭学。这时钢铁元帅升帐,我们又到公朗大战钢铁。这次,也是全校倾巢出动。炼铁一个学期,师生们四处分散,寒假时我才见到四哥。这时,四哥他们离毕业只有一个学期了,而我继续在农村勤工俭学。奔赴农场前,托付阿五关照我妹,我妹低我一年级。阿五待人真诚热情,做事慎密细腻,把我妹招待得无微不至。一次,我妹问四哥:“四哥,阿五和我们是什么亲戚关系?”</p><p class="ql-block"> 四哥先是一愣,然后狠狠地白了我妹一眼,他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四哥跺跺脚走了。望着四哥离去的背影,妹妹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些年以后提起此事,不由哑然失笑,她说,她不是明知故问,她不知道同学配对之事。</p><p class="ql-block"> 光阴似箭,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四哥他们毕业了。分别在即,何时再相逢还是未知数。这时的我,也成为性情中人。借假期路过县城的时候,我去会阿五她们。她们这时的宿舍在正厅楼上,还在楼梯口,便听到楼上笑语喧哗,我“噔噔噔”地爬上楼。</p><p class="ql-block"> 我东瞅瞅西看看,怎么不见阿五?我心中纳闷。这时,月梅在看信,我问:“谁写来的?”月梅说“十三哥,”我听了好生羡慕。</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月梅邻床的管秀探出头,她嬉皮笑脸的问道:“你是不是来找你嫂嫂?”我知道管秀又在开玩笑了,我故作严肃地说:“莫信口胡说。”宿舍里又是一阵喧哗。笑罢,管秀递给我一张照片,她说:“看看!感觉咋样?”</p><p class="ql-block"> 这是张三人合影,除了管秀和月梅,还有一个周同学。一张张神采飞扬的脸,一双双笑盈盈的眼睛,至今记忆犹新。管秀一如既往,还是那副昂首挺胸,自命不凡的清高样。照片上的月梅,一如往常,显得典雅娴静。照片的上端有题词,更是寓意深远:“秋之影,忆当年”。</p><p class="ql-block"> 照片上的三位少女,对未来怀着多少美丽的希翼和憧憬。有句格言:没有理想的青春,就像没有太阳的早晨。探望窗外,蓝天白云,遨游天空的太阳是那么的灿烂啊!</p><p class="ql-block"> 过了不久发录取通知书了,高中和初中毕业生,凡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全都名落孙山。包括阿五、管秀和月梅,还有我的四哥。我初一时的辅导员,大义灭亲的小英雄,还有学生会副主席、彝族少年查某某,也未被录取。作过补充,这个查某某就是送振华日记本,扉页题词:“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人,真是先知先觉。苏老师兄妹解放前加入民青,参加革命,苏老师这是教导主任,苏老师姐夫是县长,但苏小妹依然被排斥在校园外。在家庭出身面前,表现一文不值。</p><p class="ql-block"> 这里作过补充,毕业前填写《履历表》的时候,四哥他们开班会学习,谈填写的重要性,并且选出典型发言,这个人就是管秀,她说:“要像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和隐瞒。”</p><p class="ql-block"> 落榜之后,那一张张神采飞扬的脸,变得黯然无光。 阿五和管秀回乡以后,攀爬在无量山和哀牢山的高山深谷,寻找一份代课老师工作。管秀说,已经找到了,但被户口卡住了。</p><p class="ql-block"> 继农村的合作化和城市的公私合营之后,1958年,国家颁布了第一个旨在限制城乡人口自由流动的法令--《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管理条例》。从此,农民除特殊情况经有官部门批准外,原则上不能转从非农业户口把农民限制在农村。</p><p class="ql-block"> 十六岁,往往被人们称作是花季,它是青春的第一个驿站,现在的人们说:十六岁就是青春,就是乐观,就是对理想无限的追求和向往。然而,因为有这个户籍制,这些落第的花季少女,她们甚至没有二三十年代李云鹤和林道静那样的自由。当年为了摆脱家庭的(),她们可以走出家门,甚至到城里追求自由和幸福的生活。现在,鸣凤的遭遇落在这代华季少男少女的身上。</p><p class="ql-block"> 画地为牢,也是照搬苏联的。1932年11月31日,斯大林发布一道命令,在苏联恢复了“国内通行证”这一沙皇时代的制度,以便对苏联公民的迁徙进行官僚控制,但是却没有给农民发通行证。这正如他们的祖先被牢牢束缚在地主的土地上一样。刘少奇的长子回忆:“苏联的户籍制度很严格,没有户口,就得不到配给,借不到住的地方,考不了学校,找不到工作。”</p><p class="ql-block"> 一年以后,鸣凤和觉新的遭遇,不可避免到落在这些花季少女身上。消息传来,我的心头涌起无限的伤感和悲哀,也涌动着莫名的恐惧和不安。</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后,一次在昆明聚会,遇到一位看望老师的学哥。学哥聊起,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除了震惊和痛心,也想为落难的学弟学妹做点事,这就是借招工帮帮忙,但来到学校一看,学校将失学学生的户口转农村了。</p><p class="ql-block"> 我很幸运,我们这一届大部分都录取了,其中也有地富子女,比如说我也是其中之一。之前,我和我的父母家人,都以为我不会得读书了。所以我形容那时的我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p><p class="ql-block"> 文革时期,路过公朗我去看望管秀。这是暮色四合时分,管秀坐在一块石头上,他的身边围绕着俩个四五岁的儿子,大人和小孩都是衣服褴褛。她说:“阿仙,我落魄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的鼻子有点酸,真是不堪回首忆当年了。</p><p class="ql-block"> 到了改革开放,管秀的哥哥搞工程,也带着管秀的老公。在改革浪潮中,他们掏到第一桶金,在农贸市场边盖起了别墅。我这时常回家照顾双亲,我和管秀的接触很频繁。通过她的讲述,我才知道她们儿时的遭遇。</p><p class="ql-block"> 阿五家庭出身地主,父亲当过保长。土改那一年,才开始斗争地主,他父亲就吓得跳井身亡。男人死后,女人代为受过,阿五的母亲劳改瘐死。留下俩个年幼的女儿,阿五的姐姐辍学并嫁人,姐姐供阿五成长供阿五读书。来到中学,阿五得知母亲瘐死的地方,每到星期六晚上,她就躲在被子里向着那个方向啜泣不止。时间可以医治创伤,宁静的校园生活,阿五逐渐走出痛苦的深渊。中学毕业后,家庭出身再次将她打入深渊。</p><p class="ql-block"> 月梅表面的光鲜背后,其经历坎坷不平而且可怜。月梅的父亲在昆明认识她的母亲。这时,她的母亲还是学生,母亲长得十分漂亮,在父亲的追求下,俩人结婚了,婚后月梅的母亲跟着父亲回家,来到下关丈夫才告诉她,他家里已经有妻室,而且不止一房,她仅是四姨太。这时木已成舟,追悔莫及,她已经怀孕了。那个腹中的胎儿,就是月梅。</p><p class="ql-block"> 月梅四五岁的时候,迎来了解放,父母双亡她成了孤儿。据说,那时这样流离失所的孤儿很多,这些孤儿有的蹲墙角,有的睡寺庙。为了收留这些流浪街头的孤儿,建起了孤儿院。运动结束孤儿院解散,想要孩子的人家都可以去领养。一位还俗的尼姑,看中了眉清目秀的月梅,打算收为养女。就在这时,月梅同父异母的哥哥赶到了。哥哥是位乡村医生,哥哥将她带到乡下,月梅在哪里读完小学,尔后考取中学,成为四哥的同班同学。</p><p class="ql-block"> 月梅初中毕业一年后,我在省城读中专。一天,我向圆通山走去,远远地,我看见一男一女迎面走来,那女的十分像月梅,我定睛望去。就在这时,她把脸别过去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见月梅。月梅和管秀有联系,管秀说,月梅结婚了,夫妻俩修钟表,生有三个女儿。月梅死得早,死于癌症。</p><p class="ql-block"> 管秀家也是地主。解放前,蒙化(现在的巍山)南区有支反蒋武装,管秀的父亲是中队长,解放后大中队长被被错处,管秀父亲是其中之一。管秀“竹筒倒豆子”,倒出来的就是父亲被镇压,这样的家庭出身,怎么可能继续升学。父亲被镇压后,兄弟姐妹失去生活来源,便学会饮食买卖逃生。然而,不幸发生了,附近工地民工死亡,嫁祸他们兄弟姐妹投毒,管秀哥被吊篮球架毒打。</p><p class="ql-block"> 在管秀家,还认识了一个学姐,她的名字叫阿凤。阿凤比管秀还高一届,阿凤家庭出身好,初中毕业考取师范学校,身体不好休学在家,然后就是务农了。改革开放她家做面条,到了逢集贸日她挑着面条去卖,卖完后都要到管秀家歇会儿。这时,我们一起聊天忆旧。阿凤走后,管秀笑着说:“阿凤交的朋友是地主子女,找个老公也是富农儿子。”</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阿凤的品德难能可贵。</p><p class="ql-block"> 岁月悠悠,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四哥他们同学聚会了。庭院里,有位女士忙出忙进,她在给同学端茶倒水。见到四哥的时候,她走拢来,她问四哥:“曹绳曾,你能认出我来吗?”</p><p class="ql-block"> 四哥说,他摇摇头,他以为她是招待所的服务员。这时,她叹口气后笑了,她说:“我是李世敏,是小五啊!”</p><p class="ql-block">岁月沧桑,物是人非,这次聚会四哥感慨万千。幸运的是,苦难深重的人生就这样过去了,四哥虽然没有实现大学梦,但他五个孩子有四个大学生,阿五的孩子也成立了路桥公司。</p> <p class="ql-block">故乡--穷山恶水(改革开放以前)</p> <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故乡被定为国家级贫困县。</p> <p class="ql-block">我的家庭出身地主,这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