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独行云龙湖

文弱书生

　　徐州是座百战之城，气质好像与其他城市不太一样。傍晚的天空总是风起云涌，散发着一股浓郁、厚重的气息，显得深沉而又沧桑，好像在要告诉人们什么，又让人不由地想起点什么。这个城市，我来的很多，但每来一次，只要有机会，我就住在云龙湖边，晚饭后独自沿着湖边走一走，看着天空臆想一番。

　　晚上锻炼的人还没有到，湖边有点冷清。“暮里雀鸟倦飞，尘中烟火萦绕”，那远空的绯霞，如随意泼洒的泼墨，在夕阳西斜时，浅画着一卷黄昏。走入一个林子，幽暗的影子落在手臂上，有丝沁人的清凉；一片叶子落在腐朽的枯枝上，惊起一只鸟儿，“噗”地煽动起翅膀，树叶晃动又归于寂然，我没有抬头，但可以想象得出它那划过天空的痕迹。

　　白日那般的喧嚣，好像根本不曾来过；尘世的那些纷繁，也随着太阳悄然褪去；只有一片安宁，让散步的人平静而至祥和。好想找些美好的词句来形容一下这片即将被黑暗笼罩的淼淼湖水，然而肚里的墨水实在有限，总臆造不出自己满意的作品，不禁让人有点沮丧……

　　相对于中午，晚上的湖边无疑是清凉了许多。好在脑海里还有许多古代文人的佳作！辛弃疾云：“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白居易云：“夜深起凭阑干立，满耳潺湲满面凉。”特别是杨万里的那句：“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渐渐将我带到一个清凉世界，白天的阴霾自然就消散一大半。

　　水面上倒影着建筑的霓虹，比黄昏时还要靓丽。在城市公园，只有夜晚才能有机会独处，只有夜晚才能享受寂静，只有夜晚才能找回自己。因此，也只有夜晚才能享受孤独！我记起不知那位哲人的一句话：“其实，孤独这东西，你在乎它，它就是孤独；你享受它，它就是自由。”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向古代的文人求援，寂静而又丰盛如夏的诗，自然又想起了王维，不在夜晚也能写出孤寂。他走向青苔，“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他走向竹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他走向青松，“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在寂静里安放自己的身与心，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没有比之更合适的了。

　　曾几何时，我也曾在夜晚一个人漫步在云龙湖边。那晚的蛙声，如夜的生机在鸣叫，让我仿佛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与回忆。那晚的虫鸣，似夜的笙歌在眼前飘落，在胸臆间柔柔的漾着空灵的山水诗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时光深处，把一份自在写成一份安宁。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合理和美好都能按自己的愿望存在或实现。蝉鸣一夏，却蛰伏了好几个四季；昙花一现，却等待了上千个白昼。所有的收获，都是默默耕耘、静静等待的成果。无尽的等待，原本就是生命中最智慧的选择；而习惯欣赏夜色，学会享受孤独，应该才是成熟的开始。

　　如今人到中年，心境好像起了变化。原来热衷于纯粹的寂然，而如今却无所谓喧哗，闹中也能取静。眼前水中有没有艳丽的倒影，耳边萦绕的是喊湖的大吼还是夏虫的呢喃，都如经历过的许多事情一样，不过过眼云烟，你只要充耳不闻也就罢了。古人所谓的“大隐隐于市”，猜想大概即是如此境地。

　　记起电视连续剧《繁花》里有个词叫“不响”，在原著里出现了一千多次。不响，原意是没有任何声音。而在王家卫镜头下和诸多演员的演绎中，不响，不仅代表沉默，更是一种留白。王家卫说：“凡是我不想讲的，不能讲的，或是讲了为难自己、为难别人的，不响。”

　　过去几天晚上在酒店零零碎碎看了几集，心中颇有些感触。其实金宇澄在原著中不响，王家卫在导演中不响，胡歌在演员中不响，却在剧中留下了许多让人想象的留白，我想这可能正是我喜欢他们的原因。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喜欢不响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在人群中也渐渐乐得去做一个不响的人。

　　蹙尔又想起，我家住处的书房面对着连绵的锦屏山，楼下就是海连路。作为一个中年人，我很迷恋夜晚的宁静。家人休息了，我一声不响打开窗户，让晚风钻进房间，极目端详锦屏山的轮廓，大山不响，长夜不响，星空不响。午夜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人声不响，车辆不响，故事也不响。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好像有了一个人的天地苍穹。

　　有点渴了，锅里接上水，就在家里炉子的煤气上烧。水开始不响，然后汩汩地响，越来越响，响到最大声后就不响了。我知道，水开了，水就不响了。想当然，生命亦然……

　　人究竟不是物，太多求不得，太多俗务缠身。何妨生活中静而不争，平淡从容，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看自己的风景。其实应该想开来，若是美好，叫做精彩；若是糟糕，叫做经历。就如同这湖边夏夜漫步，想与不想，响与不响，其实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