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前的记忆,二

R. YANG

<p class="ql-block">相亲记(伴悦耳的音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是谁发明的相亲。总之,国庆节快到的时候,我去相亲。</p><p class="ql-block">大学毕业后发到陕北劳炼,不是知青胜似知青,做着刀耕火种自食其力的散户山民。我天天早出晚归,勤恳𡘊力,沟里的大人小孩都把我叫老杨,一位名叫拐娃的山民还称呼我杨老师。两年多过去,我感觉自己活得挺有尊严的样子。</p><p class="ql-block">而那次相亲,竟把我这感觉彻底砸去。</p><p class="ql-block">作相亲记,为纪念那潦倒失落的青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忙完夏收,有位好心的老乡说要给我介绍对象。先问我中意什么样的女娃,我说第一不是农民,免得以后全家都在这山里挖地,最后得克山病或者大骨节死掉。第二读过一点书,能念得懂我写的信。他说年龄呢?我说没有关系。</p><p class="ql-block">老乡一听就乐了,说有一位亲戚符合这条件。原来他有个远亲在河南新乡的百货商店里做售货员,二十七岁,初中程度,没有结过婚。</p><p class="ql-block">他写信去给那女孩子,对方回信说同意当面看看。于是约定某日在新乡她的家里见。可能是因为经济问题,说好了老乡不去,就我自己去。还说好了先见面,再谈,如果有希望,谁往谁那里搬家好商量。我琢磨着总不至于搬进这山沟里。 </p><p class="ql-block">准备了一段时间,其实就是让剃了多年的光头长出大半寸头发来。临走刮了胡子,还把那块七八年没用过的上海牌手表戴到手腕上。</p><p class="ql-block">正是国庆佳节,长途汽车一路颠进西安市区的时候,觉得就象是到了天堂。我在钟楼下的街头走来走去,把山中的苦日子甩在背后。久违了,亲爱的白面饼子,肥肥的羊肉。你们好,冰凉的啤酒,甜甜的雪糕。 </p><p class="ql-block">我吃得饱饱的走进书店,鞋铺,还有卖收音机的店家。我走进一家一家商店,满面春风,定定地望着每一位女售货员,猜想着哪一个会是将要见到的女孩的样子,然后就傻傻地笑。我知道她们在我离开后一定会说今天见鬼了,可我这样子像鬼吗?当然不像。我是去相亲的准新郎官。 </p><p class="ql-block">穿上一件白衬衫,又换上一双新布鞋,还在一本正经的理发店里推了个小平头。半夜里挤上火车。</p><p class="ql-block">按例晚点,第二天下午才到新乡。照着地址摸到她家的时候,刚刚过了晚饭时候。</p><p class="ql-block">女孩子站在我面前,就跟我想象中的那个一模一样。中等个子,中等长相,中等衣着,中等音量。总之,一切都是中等。我就喜欢中等。据说在美学里,平均值是最美丽的。而中等正是代表了平均值。</p><p class="ql-block">不过我后来回忆,那天所看到的中等现象或许是一种幻觉,因为进门时我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火车上没有饭,饿了一整天,现在最要紧的是吃饭。 </p><p class="ql-block">随后进屋,把一包礼物放到桌上,坐进一把椅子。正饿着,就没有注意那屋子是什么形状多大尺寸,摆了什么家具。坐下了,就眼睁睁等人家把饭菜端出来。这是经验。算上秦岭里三年,我在乡下已经呆了五六年,一直吃百家饭,饭时一到就等,一等就有,屡试不爽的。</p><p class="ql-block">可是这回,饭菜没有出来,出来了三个女人。我现在忘了她们的身份,总之是三个女人。饿得要紧,眼睛都有些花,可面前出现了三个女人这事,我还是可以肯定的。女主角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藏起来了。</p><p class="ql-block">等三个女人坐下,我以为接着就上菜,就没有看她们,却看着桌子上的茶壶。结果没有上菜。不过其中一个女人倒了一杯水递过来,我接住一饮而尽,觉得多少管一点用。</p><p class="ql-block">然后,领头的女人说:"怎么这么晚?"</p><p class="ql-block">我赶紧说:"火车晚点。"那年头火车不晚点才是件怪事。</p><p class="ql-block">"我们一直等着。"</p><p class="ql-block">"很对不起,麻烦你们了。"</p><p class="ql-block">"吃饭了没有?"这不,有希望了。我象是见到了桌上的晚饭,欠了欠身说:"还没有吃。车上不卖饭的。"</p><p class="ql-block">三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领头的又说:"原来准备上饭馆吃,可这时邻近的饭馆都关门了。"</p><p class="ql-block"> "…… "我没吃却噎住了。</p><p class="ql-block"> "要不先说话。"领头的看看大家。"要不先说话。"另外的应着。</p><p class="ql-block">"好吧,要不就先说话。"我也这样说。事后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最愚蠢的一句话。我怎么就忘了男人长着嘴专门是吃饭用的呢。 </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就很愚蠢地说着话,怎样愚蠢就怎样说。那些话蠢到我如今都已经想不起来。隐约记得的是有关父亲究竟有没有做过历史反革命死了戴不戴帽子还得戴多少年,还有我怎么会在山里跌断了腿以及究竟影响不影响将来的工作和生活,还有我的农村户口与一般农民的农村户口有什么不同,等等。基本上是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那种。一问一答,很像审犯人。</p><p class="ql-block">我的眼镜在夏收时被牛踩断过,虽然用铁丝仔细绑了,仍然在鼻梁上松松地像是随时会掉下来,所以在说话的时候推了好几次镜架,这就增加了我愚蠢的成色。 </p><p class="ql-block">一个多很愚蠢的钟点过去,三个女人说送客。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就站了起来。 </p><p class="ql-block">女孩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轻声地同她们说了一阵,然后转身非常礼貌地对我说:"我送你去公共汽车站,好吗?"</p><p class="ql-block">我知道 All done, 没事了,主人们把话问完了,晚饭也省了,这就撵客。</p><p class="ql-block">我跟女孩向门外走去,只觉脚步飘忽,心里一个劲地对自己说这就是相亲,别想太多,这就是相亲,相亲就是这样的。</p><p class="ql-block">我以前没有相过亲,不懂阵式。出门时又回头张望了一下,像是一个被推出去斩首的败将还有话要说。</p><p class="ql-block">可我实在是没有话说,那一回头也许是向我的青春告别,向我自己告别。 </p><p class="ql-block">我侧身看了一眼女孩,不料她也侧身看了我一眼,四目相对,我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忍不住眼泪就岀来了。</p><p class="ql-block">在从前,相亲由家长出头,我的父亲母亲会尽力保护我,不许她们任我饿着肚子,不许她们当面对我随意挑剔。父亲母亲会告诉她们,这孩子在海边长大,不谙世事但体健耐劳,诚实可靠。又会告诉她们,我大学毕业被派去西北山区务农,不是因为我犯错,而是因为受父亲莫须有的历史问题所牵累。</p><p class="ql-block">可是现在,没有人帮我。</p><p class="ql-block">我悄悄抹去眼泪,跟在女孩身旁,默默踏上委屈的返程。</p><p class="ql-block">昏暗的大街显得不胜萧条,店铺打烊,行人稀少,一些有关国庆有关文革有关领袖的纸条画片贴在墙角树干,飘落的秋叶在路边随风打转。当年平原省的省会,此刻像是一个硕大的坟墓。 </p><p class="ql-block">我们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奇怪的是,这时我倒并不觉得饿。 </p><p class="ql-block">还是她先打破沉闷:"以前来过新乡吗?"</p><p class="ql-block">"没有。"</p><p class="ql-block">"挺乱的,不能跟北京比。"</p><p class="ql-block">"为什么跟北京比?你不知道我从陕北的乡下来?"</p><p class="ql-block">"知道。可你在北京读过大学。再说,我总觉得你不应该在山里劳动。"</p><p class="ql-block">"我在秦岭里住的时候,有个富农也这样说,被公社罚了一棵树。"</p><p class="ql-block">"罚树?怎么罚法?"</p><p class="ql-block">"就是给队里交一根圆木。"</p><p class="ql-block">"挺新鲜。"</p><p class="ql-block">"我觉着很没劲。后来就偷偷给了那富农半根木头钱。"</p><p class="ql-block">她扭头看看我,没说话。 过一会儿,她又开口了:"你在北京学的什么?" </p><p class="ql-block">"生物物理。"</p><p class="ql-block"> " 生物?还是物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词?"</p><p class="ql-block">"简单说,就是用数学和物理学解释生命现象。"</p><p class="ql-block">"挺深的。你怎么在山里用得上呢?"</p><p class="ql-block">"多少能用上一点,所以我现在做赤脚医生。" </p><p class="ql-block">"以后你会做什么?"</p><p class="ql-block">"恐怕也就是做个赤脚医生吧。"</p><p class="ql-block">"你那县城里有没有对口的工作?"</p><p class="ql-block">"也许有,可是什么时候回城我不知道。"</p><p class="ql-block">公共车站不远,很快就到了,我们面对面站住。有一个路灯,把我们的身影印在马路上,那一长一短靠得近近的影子,象是一对真正的恋人。</p><p class="ql-block">"你回去吧,外边挺冷的。"我说着,伸出右手要告别。她把两眼直直地看着我,没有走的意思。我把手缩了回来,倒有些不好意思。她的眼睛仔细看着我,说:"我有一个问题。"</p><p class="ql-block">"你说吧。"</p><p class="ql-block">"这一晚上都是别人向你提问,你光忙着招架。怎么你就不问问别人?"</p><p class="ql-block">"问什么?"</p><p class="ql-block">"随便什么。比方说问问我喜欢读什么书。"</p><p class="ql-block">"好吧,请问你喜欢读什么书?" </p><p class="ql-block">她笑了,说:"对,就这样。我喜欢唐诗,你呢?"</p><p class="ql-block">我想笑却没笑出来:"我?我什么书都不喜欢。"</p><p class="ql-block">"那你还上了那么好的大学。"</p><p class="ql-block">"我错了。我不应该上大学。"说着,我又把手伸出来向她告别。可她还是没有走的意思,说等我上了汽车她再走。 </p><p class="ql-block">汽车还没有来,她只是看着我。我就把眼睛望到别处。</p><p class="ql-block">"你咋这么瘦?"她忽然问。 </p><p class="ql-block">"你是问我为什么瘦?"见她还是盯着我看,觉得很不自在,我往远处张望,看有没有汽车过来。</p><p class="ql-block">"是啊,身体有什么病吗?"她又问。 </p><p class="ql-block">"噢,没病,饿的。"我若无其事地答道。</p><p class="ql-block">"饿的?"</p><p class="ql-block">"是,饿的,山里吃不饱。"</p><p class="ql-block">她不笑了,说:"你挺可怜的。"</p><p class="ql-block">我朝她看了一下,见她的眼里竟闪过一丝忧郁的神色。</p><p class="ql-block">"你没见过山里的亲戚吧,他们比我还瘦。"</p><p class="ql-block">"知道。就为这,家里本来就不同意我跟你的事。"</p><p class="ql-block">"怕跟着我进山。"</p><p class="ql-block">"大概是。"</p><p class="ql-block">"其实,大家都挺可怜的。"</p><p class="ql-block">我们再也没有说话。公共汽车过来,终于握手告别。她紧紧地握住我,那手暖和而光滑,把我的心揪得很痛。 </p><p class="ql-block">到火车站下来,我在广场胡乱地转圈,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后来觉得饥,就到乱哄哄的食摊上抓了两只道口烧鸡,付账的时候发现钱包没了。犹豫了一下,把上海牌摘下来给了很可能就是挖我钱包的年轻人,他掏出二十块钱扔给我。 </p><p class="ql-block">那只表是我在毕业实习那年向老家的弟弟借钱买的。后来弟弟死于血吸虫病的时候,债都没还清。 </p><p class="ql-block">我一手提两只烧鸡一手抓着三个馒头,蹲在路边大口啃了起来。一眨眼,有五六个讨饭的男女把我围住,七八只大小脏手都朝着我,几乎伸进我的嘴里。我停下来朝他们看着,没一个动弹。没法,撕下一条鸡腿给了其中的小男孩,然后对他们说:"求求各位大仙,我老杨今天在这里落了难,你们能让我吃顿饱饭,就是行善积德。"</p><p class="ql-block">乞丐们散去的时候,我习惯地摸了摸口袋,口袋空空如也,钱不见了。</p><p class="ql-block">我晃晃荡荡地往车站大门走去,一路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便顺手摸了摸脑袋又摸了摸臂腿,发现什么都不缺,就不觉笑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到门前站了一阵,茫然无趣。后来就蹲在地上。我看见许多男男女女在匆匆地走来走去。有一个穿着新土布衣服的小伙子从面前走过,我把他目送到很远的地方。在这节日的夜晚,我要祝愿他成功。不管是去做什么,相亲,回家,或者偷东西,抢人,去吧,去吧,只希望你做一个像样的男人。 </p><p class="ql-block">半夜的时候我起身翻墙进站,爬上一辆装农药的货车。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两天以后,我从西安东的灞桥编组站爬下车时,浑身僵硬,上下漆黑,真的就像一个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过了大约三个月,收到一个包裹,是那女孩寄来的。里边是一本唐诗三百首,还有一页信,信里说她后来看了一个合适的对象,现正筹办婚事。</p><p class="ql-block">那以后不久,省里发来调令,长达六年的劳炼终于结束,我恢复户口正式回城工作。</p><p class="ql-block">次年初秋,收到老家来信,是父亲的平反报告。那时离老人含冤去世已经整整十年。</p><p class="ql-block">在秦岭砍柴时受的伤,因为没有得到任何医疗照护,后来留下腰骶错位和椎管狭窄等后遗症,近年开始出现马尾神经症状。</p><p class="ql-block">照片里的这本唐诗三百首,我一直把它放在办公室每天看得见的地方,已经三十年。</p> <p class="ql-block">这是那本唐诗三百首。底页还有新乡SHUDIAN的图章。</p><p class="ql-block">很少读它。偶尔打开,看到的总是最后一篇:杜秋娘的《金缕衣》。</p><p class="ql-block">文化深厚的专家们说,这是秋娘在劝导你们要珍惜青春。</p><p class="ql-block">杜秋娘写诗的时候只十几岁,在将军府泡着聪慧和美貌给予的快乐。以她的身份劝勉别人,说服力不够。</p><p class="ql-block">我的看法是,秋娘并没有专家们指点江山、好为人师的毛病,她就吃饱喝足,歌颂好日子。有福便享,岁月不待。</p><p class="ql-block">秋娘之后一千二百年我去相亲,孔夫子推荐的饮食男女都不挨边,只得了这本唐诗三百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