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18岁来这里工作,38岁离开,当了20年教书匠,吃了20年食堂饭。最难忘的是郭师傅,更难忘的是他做的饭菜。那味道仿佛蛰伏在我的味蕾里,春风一吹就又生机勃勃,五彩缤纷。</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郭师傅是被学校请来为教工食堂做饭的。校长说,工作好不好,先要吃得好,吃好吃不好,师傅很重要。请师傅时,学校立下三条标准:手艺好,拴住胃才能留住心;德行好,摔木碗脾气的贵贱不能用,一个锅里耍稀稠,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情;工资太高不行,太高学校负担不起。这么多框框,往哪儿找呀?最后学校靠打亲情牌,把教务主任的连襟郭师傅挖了过来。他正值中年,身材略瘦,白白净净,走路慢慢吞吞,说话低言低语,肩膀上搭条白毛巾,一身干净素朴之气。我觉得这是大师傅的应有之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每天早上起床铃声未响,他就在食堂忙活起来。那时,学校一共有二三十位教师。冬天的早晨,我们习惯去食堂打热水洗漱。狭小的食堂里烟雾缭绕,郭师傅正系着围腰,顶着一头烟雾钻过来钻过去。听见我们的招呼声,他连忙停下手中的活,掀开锅盖,用盛饭的舀子舀一瓢热水,吹开蒸腾的烟雾,小心地倒进盆里。这样的早上很平常,现在回忆起来却倍感温暖,像回到了儿时家中黑熏熏的灶台,像大大的太阳斜照在短短的泥墙根一带。</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勾人回味的是郭师傅做的面蒸肉,两毛五分钱一份,这是每周里仅有的一次改善生活。早上开罢饭,洗洗刷刷,不敢停事,就开始准备了。先是择菜,一棵棵大葱被择洗干净,在大盆里晾着,那葱白如象牙一样招人喜爱。接着是切肉,五花肉在案板上铺开,先把肉碎成块,再把块切成片,肉片要薄,越薄越入味,越容易蒸得稀烂。接着是拌料,先把肉、葱、姜放在大盆子里,洒上五料,浇上生抽,掺入面酱,搅拌均匀。趁它们彼此依偎靠近融合的功夫,开始支锅炒面。把面放在铁锅里,用勺子不停地翻动,不久面香四溢,要的就是这一味。面炒好后倒进肉盆里,反复揉搓搅拌,然后装到一个个小黑碗里,开始上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吃蒸肉这天,老师们像过节一样,个个喜气洋洋,还不到点儿就被那飘散的肉香撩得坐卧不安。这个说,就你嘴馋鼻子尖。那个说,你鼻子不尖出来干啥?郭师傅看着围拢过来的人,低低地说“别急,再哈会儿,越透越香”,他那份淡定自信,仿佛早就预料,一出笼必定惊艳四座。是呀,那肉真烂,入口即化,满嘴流香,那葱头经过高温熏蒸愈发清香绮丽,每一筷子入口,仿佛所有的毛孔都被打开,通透而舒坦。碗干肉净,碗底里还有一汪油呢。蒸肉,热馒头,稀面条或鸡蛋汤,这是标配。吃吃稠的,喝喝稀的,过过肉瘾,灌点素汤,滋滋润润,舒舒服服。有人见蒸肉没命一样,一下子圈走两三碗。不要本了?吃饱不想家。吃着肉还占不住嘴。大家边吃边聊,有个老师自己吃了,还要再买一碗拿回家给老娘吃。郭师傅被感动了,递碗时手抖抖擞擞。</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郭师傅做的炸酱面也是一绝。把肉切成丁炒了,把面酱炸了。面酱在油的烹炸下,酱香仿佛爆炸似的喷薄而出,浓郁无比。然后加入开水,酱香、肉香在水中游走,最后勾上粉芡,将所有的美味和营养全部锁住。这酱稠糊糊,粉嘟嘟。捞一碗面条,浇一勺炸酱,香喷喷,滑溜溜。一个个或站着或走着,有说的有笑的,呼呼噜噜一大碗进了肚。遇上炸酱面,很少有不回碗的,眼看打着饱嗝,还意犹未尽。还好,再来碗面汤,这叫原汤化原食。要不,那么多面条进肚,要伤胃的。跟着郭师傅,我学会了做炸酱面,直到现在都倍受家人喜爱。我还用一碗炸酱面,招待过一个远方同学,他吃得头上冒汗,大声叫好,连呼过瘾。</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郭师傅蒸的馒头,又虚又软,又白又胖,甜丝丝的面香沁人心脾,三两口一个就没影了。蒸馒头要发面,发面受气温影响最大,发酵不够不发虚,发酵过了泛酸味,郭师傅从未失过手,这全在于用心拿捏和经验积淀。他还独创一种菜卷子,又称杠子馍,和油卷馍做法类似,只是把肉和蒜苗之类的卷进去。肉与面依依相偎,面借肉香增活力,肉凭面香长精神。</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冬日里最常吃的下饭菜叫辣子丁。俗话说,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处方。萝卜便宜还耐储存。郭师傅把萝卜切成丁,用开水淖了,再用清水浸泡煞去所谓的“青”气,然后把姜葱蒜在热油锅里烹了,将萝卜丁、豆腐丁或水煮花生米、黄豆之类的倒入锅里翻炒,最后加入红油辣椒,勾上粉芡,翻炒出锅。有了粉芡,松散的萝卜丁紧紧地抱在一起,有了红油辣椒,整道菜就像圈了个花边,格外诱人。那辣最能焕发肠胃肺腑肝胆之间的热气,特别适合冬天食用。玉米糁配辣子丁,远胜美酒加咖啡。这就叫“论吃还是家常饭,要穿还是粗布衣,知冷知热结发妻”。</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彼时,学校条件差,光有食堂,没有餐厅。老师们和学生一样,吃饭都是蹲在地上,三三两两围个圈,把风呀土呀挡在外面。有时,突然来阵大风,遮不住也挡不严,只当灶王爷又给咱碗里放了把五料面。我们几个刚分配去的年轻人,正是吃壮饭的年纪,又遇上郭师傅这“餐餐好风景,顿顿是美味”的手艺,总是吃了一份还要再来半份。他知道我们几个有回碗习惯,饭菜总是多做一点。我们掏半份的钱,他却打近乎一份的量。这许是一个长者对少者的偏爱吧,就像母亲盛饭时,总是把锅里最好吃的捞出来,埋到我的碗底儿,不显山不露水,却别有一番情愫在心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喜欢抽空去食堂看郭师傅不急不慢地择菜洗菜,一板一眼地切菜,有条不紊地将食材下锅,再把热气腾腾的饭菜出锅……我觉得这种生活缝隙里的智慧,隐藏着一个人对生活生命的最为深沉的爱意,这也是一个人在茫茫红尘中得以“永生”的秘诀。</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作者:薛志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