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首青春(上)

图兰多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67年1月上海给文革带来三样东西。第一成立革命委员会取代党委。第二取消农历春节。经国务院批准同意。这第三样就是武斗。1966年12月上海就开了先河。元月伊始,南京学样开打。接着,各地群众与群众对打,“牛鬼蛇神”被单打。是牛是鬼由革命群众自定义,那时候没有公检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每天,一排排的“反动分子”等着挨训挨批挨打,戴高帽,挂大牌,任人摆布。把人反剪双手“坐飞机”,把人强摁着90度认罪,任人体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月26日江苏省革命委员会成立,这瓜是催熟的,各方口感不一。有说“好得很”的好派。有反唇相讥说“好个屁”的P派。自此,好与屁两派做了冤家。本来屁这东西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这回好,屁成了很多人的口头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冬天南京的太阳懒洋洋的寡淡得很气温在零度左右徘徊。同学们在冷清中等待,66届毕业的在等分配,我在等上课。但是还有哪位老师敢回来教你。如果花果山泼猴先把菩提老祖打趴下,那肯定就没有以后的西游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这首歌的歌词作者陈毅,新四军軍长,上海第一任市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以前江苏省有两个大人物,一位是省委书记江渭清,另一位是南京市委书记彭冲,两位都出身于新四军。见到江渭清并和他握手是在省委门口的演讲台前。他的手给我的感觉是瘦瘦柴柴的没有肉。见到彭冲是在新街口江苏省工人文化宫,同样他也很瘦。当时屋里七八个红卫兵和他围坐在一起,像幼儿园小朋友排排坐的样子。他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来了?明天下关等我。”她从屋里出来,转身又回屋里去继续排排坐。就这样我和她认识了。她是南京五中的高三学生,短发小辫子身材颀长,穿了一身半新军装,样貌秀美说话严肃。那时候的人都这样平平淡淡的作风。天天绷紧斗争的弦,根本不懂脸上还能刮起春风。我原来也很爱笑,从小养成的习惯。经过四清,我已经把笑收起,运动对我家没什么好处,斗争也让千家万户伤了和气。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第二天,我来到下关车站。她正在行李房托运印刷品,两大摞铅印的封页上印着江渭清,彭冲还有杜平的名字。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带这些去干啥?“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去卖。”她回答得够快的。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脑子里突然出现江、彭二位瘦瘦的手,“去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昨天座谈,今天去卖炮轰的印刷品,我不知道走的是什么逻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火车哐当哐当地沿着轨道走,我们一点点把话抖落开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们五中,前几天我刚去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怎么会?”她以为我信口说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目光中透出天真的学生气。看不出她还是省造反组织里的一个头头。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听说你们打架了,学校用卡车把我们拉过去劝架的。结果扑了个空。”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噢,我们抢话筒来了,说不好非要说,结果就打了起来。”她解释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自己人?”我帮她把事坐实了,原来是派内出了分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心里明白内讧丢脸。于是撒手出走去卖材料。至于通过什么途径找的我,只有天晓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江南六月,正是两只黄鹂鸣翠柳的季节,初夏的风微微地熏着人不冷不热。下了火车我俩找到无锡卫生学校。卫校就在孔庙里。东西两厢廊分别是男女生宿舍。这时她拿出一张介绍信,问了我姓名填上,便分别去宿舍落脚休息。那时候革命学生的食宿都是免费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是夜子时,屋顶上瓦片嘎嘎乱响把我惊醒,慌忙起身出门察看。瞧着几个人在房顶上疾走,手上还提着家伙。我忙去西厢房把她喊起,快收拾行李准备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无锡城形如猪心,南北一条运河是它的动脉,一条环城小马路把它包络。大半夜的哪有公交,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发着光。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把包给我,跟着我。”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很听话,但执意自己拎。我们循着解放西路走到西门桥。这里是城乡结合部。向西望去,五爱路上火光冲天,“主力军”把“九二公社”的大楼团团围住。点着火在引他们出来。西门桥堍橹桥弄口,有人被大刀砍翻倚着墙躺在地上,头上带伤淌着血。他们的柳条帽里衬着钢精锅垫着白棉花,这些伤员奄奄一息,有的胸口放着表,但没人敢去救他们。她拉着我说快走快走。不一会主力軍就把西门桥封锁起來。我俩再不敢回头,只顾急急地赶路,一路上从黑暗走到黎明,她很近很近地依傍着我,彼此都能听到呼吸的声音。好几次她想拉我的胳膊壮胆,好几次我用余光看着她说不行,好几次我听她的声音变了调,好几次我说你勇敢点。我俩在黑夜里互相鼓气暗暗加油。黎明时分终于赶到了火车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无锡武斗动用的是真刀,准备出口古巴的2尺长甘蔗刀,一枚硬币一刀就是两断。直到上了火车,两个人才把忐忑的心按了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向来就是文明首善之地。你听那苏州话,音色软糯得像周璇唱歌,飘进耳朵里,能甜得你骨质疏松四肢无力。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俩到了苏州,投宿于沧浪亭附近的苏州医学院,这里离观前街闹市区不远很适合营销,赶紧拿着那些本本上街,“一角一本,南京最新消息!”两人分头去叫卖。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没几天医学院两派互相指责,用红药水制造武斗假案,阊门一带革命群众君子变小人真的动起手来。我和她见势不妙开足马力卖书,直到任务完成货款算清,她回南京我去上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几年之后,她專程去学院打听我的地址,说有很多话要说,一封书信寄到长春,于是我俩成了笔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说了她的遭遇。从邗江插队落户当知青到回南京找工作,从广州美院当模特到机关单位当速记員,后來她说去了宁波当了一名钢铁销售。再后來就没了音讯。等我电话打到南京,对方先问,你是谁。然后说,怎么有你这样的朋友!都死快半年了。说完挂了电话。咱不说晴天霹雳,就问你做的是哪门子事。我们走过刀光剑影,怎么就过不了自己的一道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毅然决然去了另一个世界。她非常非常漂亮,但是绝对绝对脆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为你准备好了N95口罩,等着你回来一起去做核酸,我备足了精神,等着你回答究竟遭遇了什么?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打开小学课本,墨香浓浓的书页里,涌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美妙的句子,仿佛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仿佛置身于海阔天空的大自然,小小的心灵在风儿中微微陶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没想到,第一次出差竟像打开课本似的在草原上慢慢展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东北大兴安岭蒙古高原上,有一个地方叫科尔沁右翼前旗。旗的所在地是乌兰浩特。这是我将去出差工作的地方。今天她已从旗升格为兴安盟。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候,草原再美也鲜有人去。除了去牧区慰问演出的乌兰牧骑,通邮送报的中国邮政,再有就是巡逻边疆的解放军战士。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草原上,马是代步的神器。泥沙土路上满满的花语草香,正是走马观花的好地方,可惜我不会骑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民邮电的优势是布滿全国的邮电局。我在当地局所借了一辆邮政自行车。此时的我,车轮翻着泥土,诗情带着画意,我是草原上的雄鹰,孤身一人出现在内蒙古大草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吧嗒一地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和他的相遇是从“吃饭了吗?“这句蒙语开始的。由此我像是进入童话世界,令人惊奇,令人梦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黑黢黢的脸上满是皱纹,估摸着有六十开外了。 “吧嗒一地哪?"他又真诚地问了我一遍,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善良的亮光。草原上没有那么多客套话,吃就是吃,不吃就是不吃。我对他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您好,大爷,吧嗒一地,搭个伙。"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句夹带着蒙语的回答,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拨亮了心底的热情。草原上人迹罕至,阳光下来了位英俊的青年,他自然会觉得开心。他笑了,笑得像舞蹈一样有了振幅。他白白的山羊胡子上那是什么?胡须须上星星沫沫的闪着亮光。我心绪徜徉:他不会是山羊公公吧?我初出茅庐,懵懵懂懂不知礼数。也许在他老人家眼里,我还是个可爱的娃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每当春天打开了草原的牧季,茵茵绿草开始萌芽生长,一支支有大人小孩爱犬组成的队伍就开始向草原纵深出发。向着中蒙边境前进,寻草放牧逐草而居。七月夏天是放牧的极端,牧民准备回撤,帶回肥壮的牛羊,收割过冬的牧草。山羊公公是一位留守老人,他看着亲人们远去,盼着亲人们回来。今天,不期来了位陌生青年,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话伴。那么我们就一起聊天,一起喝茶,一起吧嗒一地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山羊公公生起了火,炉子里吐出青蓝色的火焰,那是牛粪片片在燃烧。炽烈的火舌舔着架上的陶壶,茶砖在沸水里翻腾煎熬。我知道,山羊公公把我当童话里的王子在接待,草原上,茶砖和盐巴是接待上宾才捧出的食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喝茶“!我和山羊公公在炕沿坐下,他浅浅地給我斟了一盅,两人端起茶喝了起来。老人家很是健谈,从山里的狍子、草原上的狼,讲到牛群羊群。他说,他每天要去做两件事,第一是要去看坡上那片荞麦地。第二是要去铁路,看着火车隆隆地开过。我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童心未泯啊。我从小就喜欢火车,真是英雄所爱略同啊。不过……,茶过三盅,吧嗒一地哪?在哪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只管说话,话匣子转到插队牧区的京津知识青年,“难啊”他叹了口气。但是就没有做饭的动静,这是我的当务之急啊。我不禁暗自责备起自己来。这里既没有酒家饭馆也没有烟酒小卖。他老人家一炕一桌一窝铺,除了茶水也拿不出什么了。砖茶很是经煮,陶壶仍然冒着热气。窝铺里的空气在蒸蒸日上。我解开衬衣挪动了一下腿脚,意欲起身下炕。 "汪!汪汪!" 不料,一直伏在山羊公公脚下的那条护家黒犬站了起来,一边晃尾一边看着我叫,那声响震得不大点的窝铺地动山摇。我在思考犬吠声里的信息,难道我动动腿就激发了你的警惕性,我拿起酒盅。"汪!汪!汪!" 那狗乌黑油亮,白牙利齿,血红的舌头能把炕桌舔翻。我单衣薄片,哪经得起它轻轻一抓一咬,不予理会才是更好的防备。好在它的尾巴依然在摇,眼珠子在主客之间徘徊。呵,我明白了。原来它在提醒主人:他想走呃。我和山羊公公相视一笑,友谊发展到狗也加了群。随之话匣子转向狗狗频道。便将四清时我与狗的事当乐趣说了,山羊公公听了哈哈大笑,尽管有的言语他不十分理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跟我来,小伙子。" 山羊公公屁股一拧下了炕,我紧随其后一旋也落了地。二个人随着那狗鱼贯出屋走进院里的一个土囤子。呵~,这是个存放羊肉的圆形小库房,土坯上开着案板大的高窗,保鲜原理是纯通风。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山羊公公一个侧身弯腰,抽出把明晃晃的小猎刀,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一把羊肉已然在他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折回屋去,山羊公公另置了一只陶罐。他往炉子里添了几片牛粪,那牛粪出身卑微却比稻草秸子还耐火经烧。山羊公公给我把茶盅添满。双膝一盘在炕桌上切起了肉。我坐在炕上喝茶傻看,忽然想起了弄堂口的老皮匠,在牛皮围单上做鞋的模样。我又想起紫雪糕,酽茶挂杯手里的茶盅活像涂着一层厚厚的巧克力。陶罐里肉块"噗噗噗"地在沸水里翻滚,油滴"呲呲呲"地往火焰中溅洒,空气中弥漫着羊脂的香味。我不能用须臾这词来形容,反正比KFC要快,现在小土豆那么大的肉已经盛在碗里。"吧嗒一地",山羊公公开饭了,客随主便,吃!现在我就是狼吞虎咽的毛头小伙,吃!不再言语。 往夕是何年,1971年。正是棒小伙铁齿铜牙赛饕餮的年华。这生猛一餐没齿难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话说山羊公公端上滚水煮羊肉,又起开一瓶蒙古噶瓦斯。一老一少同饮对斟,酒助话兴没完没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草原年度盛会那达慕,说到中蒙边境每年的大小火情。又从5元一只活羊,说到20元一张的毛毡子。我说,大爷,我不是来收皮货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你来草原干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是到知青点招工来的,把表现好的知青招上来到我单位工作……以后广大牧民就可以见到毛主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听到见毛主席,山羊公公端起酒杯,左手无名指蘸着酒一弹向天敬去,又转而敬我。我赶紧跳下炕接住回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多大岁数,家哪里?“步步深入的问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山羊公公盘问够了,居然笑着问我,小伙子娶个蒙族姑娘怎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真是个话"咩咩"没完,吧嗒一地的山羊公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正寻思着娶还是不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呜!呜呜"在草原回荡。</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