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与乐平

空谷闲云

欧阳修与乐平

——闲云散语（78）

孔令贤

秋夜，读《秋声赋》。本率性而为，消遣书内书外秋色惨淡，秋容清明，秋气栗冽，秋意萧条，秋声凄切呼号。读罢，竟遥想起作者欧阳修。

认识欧阳公，先是钦佩其杰出的文学成就。作为“唐宋八大家”的重要作家，一生创作有《欧阳文忠公集》153卷，附录5卷；《六一诗》1卷；《六一诗话》1卷等。《醉翁亭记》《秋声赋》《泷冈阡表》，更是千古传颂的散文名篇。后走进历史，方知他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特别是参与北宋初年的“万历新政”，政治革新的思想与勇气彰显无余。欧阳修的文学成就与政治建树相得益彰，互为表里。

高山仰止何时了，纸上读来终觉浅。当初怎没想到，欧阳公与我的故乡，宋代的乐平，当代的昔阳，有过交集。

上图：欧阳修（1007一1072），字永叔，北宋吉水（今属江西）人。中年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

　　沿着古人的雪泥鸿爪，于古籍间艰难跋涉，在千年之前的北宋，一篇《乞减乐平县课额札子》，令我走近欧阳修。

“臣昨至河东，据平定军知乐平县孙直方状，为本县酒税课利钱，旧额四千一百余贯。本县不当驿路，旧有兵士四，指挥军营在县。自庆历三年三月内移起军营往并州，在县只有居民百余户。人烟既少，客旅不来，酒税课利无由趁办。本军亦曾申奏乞行减额，省司下转运司保明。寻蒙转运司令将起移军营后一年比较，重立租额，只及二千八百余贯。亦曾差辽州知州孟济定夺。及转运司保明申省，省司指挥勒本县课利不得减少。

臣勘会平定军乐平县最处孤僻，若无军营，人户绝少，实难趁办课利。见今专副等逐月、逐季、逐年各有比较决责，未尝虚日及虚令监官殿降考第。

臣今欲乞特降敕旨下转运司，令自起隙军营后来一年内所收课利，立为租额，与免旧额虚数，所贵专副不至重叠，被刑监官虚负殿罚。取进止。”

上图：北宋时乐平县衙。

　　大约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任职知谏院的欧阳修巡视河东，即今山西。

　　八十四年前，宋太祖赵匡胤征河东，从井陉入太行，首下山西东大门广阳县，设置平定军，下辖乐平县。欧阳修是否到过乐平，史籍语焉不详。而见过乐平知县孙直方，并接受其奏状，则有史料支持。此时的北宋，范仲淹等推行庆历新政闹腾得正欢。与赵匡胤下河东开疆拓土不同，作为庆历新政的核心人物，欧阳修河东之行带有热情协助朝廷振兴朝纲的浓烈色彩。

欧阳修“札子”所述其实简单。乐平县原有驻军与执掌一方治安之事的指挥军营，每年征收赋税利润四千一百余贯。后军营迁移，兵士撤走，赋税利润却未变。这对于这个偏僻闭塞的太行小县，无疑压力山大。为减额事，从平定军申奏，到省署令掌管财富且有监督地方官职责的转运司提意见，差遣辽州知州定夺，再到转运司上报省署，这样转了一圈，重立租额为二千八百余贯的建议，最终还是被省执掌治安的指挥驳回，下令乐平县收取赋税利润不得减额。

上图：北宋时期的士大夫生活图景。

　　滴水见日。发生在乐平的掣肘，折射出北宋当朝对外苟安、对内因循的现实。遵循祖宗之法，行故事，慎变改，一直是宋初施政方针。此种政治生态，必然衍生官员不作为，欺上瞒下，贪赃枉法，腐化堕落。对乐平县减额之事，墨守成规，层层推诿，相互扯皮，不敢担当，即是一例。庆历新政以整顿吏治为核心，也有“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等发展农业生产、加强军事力量、减轻百姓负担的内容。

可以想见欧阳修面对如此的怠政庸政，是何等深恶痛绝，怒发冲冠！情况生变，变更相应赋税，理所当然，何错之有？减赋税这么简单的事情，何以上下其手，迟迟不得落实？减轻徭役，事关民生。百姓本来就穷，如此不堪重负，朝廷的前途到底在哪里？实行新政，只清谈，不落实，怎么能行？

欧阳修不是等闲之辈，之前为伸张正义，曾为因《百官图》之事遭贬职诋毁的范仲淹辩护，触怒保守官僚，被贬官，但他全然不顾。为贯彻新政，他欲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既然有守旧官僚当道，那就直接上奏皇帝，希冀仁宗“降敕旨下转运司”，减乐平课额。

上图：北宋的市井生活。

　　与当时官场盛行的图形式、走过场、例行公事、敷衍应付截然不同，欧阳修作风务实，提议“除却军营后一年课利立为租额”，是经过有关官员逐月、逐季、逐年审核、比较，确认没有虚日、虚令，方确定的。

此次河东之行，欧阳修做了大量实实在在的调查研究，诸如辽州潞州“虚立县名，枉占官吏”，绛州、稷山、垣曲“私人炼铜，鼓铸钱币”等，事无巨细，求真求实。一个急于改变旧秩序、决心振兴朝廷的仁人志士形象，活脱脱呈现在一篇篇务实求新的恳切文字间。

上图：北宋时期的农村纺织。

　　欧阳修与乐平交集，还有一个载入史册的大手笔，用人。一篇《举孙直方奏状》，以小见大，振聋发聩。

　　“右臣伏见平定州知乐平县事著作佐郎孙直方，进士及第，性明敏，有吏才。臣昨至河东，备见直方治县事善状。臣今保举，堪充大潘通判。兼臣勘会代州通判李舜元，到任已及二年三个月有余。见今北面事宜，代州最为要地，尤籍得人。臣伏乞就差孙直方充代州通判。如后犯真人已赃及职事败阙，并甘同罪。谨具状奏闻。”

孙直方于庆历年间任乐平知县。关于他，史料皆以欧阳公的评判为是，“性明敏，有吏才。”推行新政，重在启用新人。河东之行，欧阳修一路体恤民情，一路考察官吏，开列了一长串备选新进官员给仁宗皇帝。计有战将八人，武臣四人，通判五人，知县令、州县职官十人；共二十七人。其中便有孙直方。

　　布新与除旧并举。欧阳修坚决主张撤换、调离、罢免、辞退那些不称职、不干事的旧官僚。在代州，欧阳修考察代州通判任职已多年，而北面事宜（辽国威胁）代州为要地，竭力推荐孙直方取而代之。欧阳修提及“全然不胜其职，须至替移者”，均为年老昏昧、职事不治，放纵子弟，在州贩卖，骚扰人民之辈。其中便有平定军乐平县监酒借职石贵，“本是军中出职，因捉贼不获，降充监当。其人不识字，又是独贞”，主张罢免。

为推行新政，欧阳修豁出去了。宋制：官员有罪，举主要连坐。举贤任能，他赌上了自己的官宦前途，政治生命，“如后犯真人已赃及职事败阙，并甘同罪”。鱼死网破的决心，向死而生的诚心，感天动地。如此认真执着，托举成就了包拯、韩琦、文彦博、司马光诸多栋梁之臣。在文学上，则有苏轼、苏辙、曾巩等文学巨擘。

　　应该说，庆历新政仅触及封建社会的皮毛。即使如此，在保守势力盘根错节、铁板一块，慵懒官僚明哲保身、隔岸观火的北宋王朝，少数人的改革，不啻以卵击石，一开始便举步维艰。保守势力攻击改革者，不说改革举措对否，仅以罗织罪名，人身攻击为能事。可惜宋仁宗惑于流言，不听忠告。

庆历五年（1045），范仲淹等改革核心人士相继被赶出朝廷。欧阳修接连上书为他们辩护，最终也遭构陷，被贬外补。庆历新政仅存在短短三年，便中途夭折。

遗憾的是这位革新斗士，曾怀鸿鹄之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也曾勇立潮头，舍生忘死，搏风击浪，经过这番折腾，羽翼折断，锋芒收敛，失却了政治改革的热情，倾心于江湖之远，寄情乎山水之间，虽然文学创作成就不菲，也领导了北宋中叶的古文运动，于尚未不惑之岁，却过早地步入政治思想的暮年。

　　甚至，在熙宁年间，王安石受宋神宗之命实行变法，担任朝廷要职的欧阳修却公然站出来反对。关于乐平的话题，早已被厚重的历史尘埃碾压掩埋。

“草木无情，有时凋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黝然黑者为星星。奈何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一篇《秋声赋》，几番扼腕叹！

时间是一次性消费，没有彩排，没有复读。多少历史事件，以喜剧开场，悲剧谢幕，答案难遂人意。

明月在天，清辉泻地。今月曾经照古人，古月何尝不鉴今！掩卷沉思，了无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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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孔令贤，山西昔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创作出版《大寨沧桑》《超越昨天的辉煌》《回望昨夜星》《漫话大寨文化》《孔令贤散文选集》《守望树》《难民村的时代脚印》等10部。作品获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