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外出做事。记得是去湘潭钢铁厂捞煤渣。那时，我故乡的山上都是光秃秃的，曾经漫山遍野的松树都被大跃进时大炼钢铁给砍了，砍成了一片真正的穷山恶水，最后连做饭的柴火都没有了。湘钢炼钢时烧过的煤渣里还残存有一点点没烧尽的煤灰，我们便是去那山一样的煤渣堆里筛出煤灰，运回乡下煮饭用。</p><p class="ql-block">一大早，天未亮，我挑着铺盖和竹箕，随邻居的长辈们踏上山路。山路弯弯曲曲，爬过一个山坳，又是一个山坳，走了近四十华里，终于到了湘江边上。长辈中有人去江边找了一条小船，请船上的主人将我们渡过湘江，中午时到了湘钢。</p><p class="ql-block">那时，湘钢周围还是乡村，住着零零散散的一些农户。我们找了一户人家，借了锅灶煮饭。米和菜都是自已带来的。我饿得没一点力气了，等饭熟了，便去盛了一碗饭。我吃完这一碗饭，再去锅前盛饭，锅里空了！我端着碗发呆。稍后，我们又启程了，要往煤渣场挖煤渣去。路上，一位叫海南叔的偷偷地对我说，“没吃饱吧？以后记住，第一碗盛小半碗，快点吃，人家没吃完你就快去盛第二碗，这第二碗饭就要蹭紧盛一大碗。”这事过去五十来年了，我至今依然记得。</p><p class="ql-block">记得那次外出做事，是1968年正月，正是人间蒙受苦难的岁月。其时，文革武斗兴起，到处都是造反派，到处都是枪声。当年的湘潭，有湘潭钢铁厂、湘潭电机厂、湘潭纺织厂、湘潭锰矿、江南机器厂和江麓机器厂，号称湘潭六大厂矿。这六大厂矿的造反派，是湘潭文革的主力军，分成两大派，一派叫"革造联"，一派叫"红造联"。后来，北京说要搞"大联合"，派了47军"支左"，两派终于不打仗了，成立了湘潭地区革委会，湘潭锰矿有个造反派的头子叫沈桂华，当了地区革委会的副主任。这人一当官，就名堂多了起来，他请人给自己写了一幅对联：桂花香八月，华光照九洲。把自己的名字"桂华"二字嵌了进去，又请人画了一幅很大的画像，将对联贴在自已的画像两侧。不久，有人告发了他，说他是反革命，野心家。这下正好，他造反时批斗过的一些官员一下抓住了机会，将他关进监狱。又不久，他就死在牢房里了。</p><p class="ql-block">我们在湘钢筛煤渣时，正是城里文革闹得最热闹的时候。我这样一个懵懵懂懂的失学少年，每天吃过晚饭后就去马路边上看大字报。所以，几十年过去，我仍然记得"沈桂华"这个人的名字，记得文革时湘潭城里一些所谓的"文攻武卫"的旧事。</p><p class="ql-block">我们在湘钢呆了大约十来天，住在煤渣场附近的一户人家，是租了他家的一间房子，在地上铺了一些稻草，七八个男人就裹着被子，睡在稻草上。筛煤灰时，煤灰扑到身上，让每个人都一身墨黑。自然，也没有条件洗澡，收工后，打盆冷水将就着洗一下，就吃饭，就睡觉。如今，回想起那短暂的外出谋生的日子，都忍不住要流眼泪。</p><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回老家给父亲扫墓，在堂叔家遇到了一个男子，堂婶说："这是谢海南的崽。"我连忙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p><p class="ql-block">"哦，海南叔，他还好吗？"我问。</p><p class="ql-block">"我爷死了，早死了！"</p><p class="ql-block">我的老家，将爹叫做爷。我听了，一惊！记忆中，海南叔只比我大十多岁。</p><p class="ql-block">"死了？海南叔死了？"</p><p class="ql-block">他的儿子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我便想起了儿时去湘钢筛煤渣的旧事。想起了他偷偷的告诉我："第一碗饭盛小半碗，快点吃完去盛第二碗，第二碗饭要蹭紧盛一大碗！"</p><p class="ql-block">呵，我的儿时，我的少年！</p><p class="ql-block"> （2017年6月18日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