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声声吟咏纸乡（下篇）——千寿纸坊连史情之六

沙湾野老

有一种手工制纸，洁白如玉、妍妙辉光、吸水耐干、防虫不蚀，用它刊印的书籍，清晰明目，久看不倦眼；用它书写的字画，行笔润畅，经久不变色。她，就是产于江西铅山县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连史纸。连史纸也叫连四纸，为抢救这一频临消亡的连史纸制作技艺，江西含珠实业有限公司在县委县政府的重视支持下，投资复苏生产。本人很幸运参与了该公司筹建“千寿纸坊”的工作，相关情况分六部分记叙，此为之六《竹枝声声吟咏纸乡》的下篇：

“连史浆源寻梦来，纸坊筹建遇良才。闻兄仙逝弟悲恸，遥想当年诚缅怀。”我一直都认为，纸乡人们不仅勤劳能干，而且淳朴善良，尽管期间也曾与他们发生过几次冲突和争执。如果说我人生有什么大的幸事，应该结识他们算是一件。这其中最值得结识的一个人，便是周良才。周良才比我大几岁，曾是浆源村的会计。因为他无论在村里，还是在村民中都能说话起点作用，我经请示公司老总同意，把他聘请到了纸坊协助我工作。

事实证明，他的到来确实帮了我好大忙。如我们筹建造纸设施王锅、漂塘，拟征用纸坊门前溪边的一块土地，要不是他不懈地做工作，很难拿的下来。还有村里库存的一锅旧纸料，也是他提供信息，而后我们公司再想方设法弄了过来。否则，当年我们就无法试制纸了。我曾与他开玩笑，要不是遇到你这位良才，纸坊还真有可能黄了，那么本“将军”就只好打背包回家。可惜他在一次王锅装纸料时不慎跌倒，头碰地面石头去世。其时我已经离开纸坊，听到他仙逝的噩耗，心里异常悲伤，当即撰文《幸遇良才》哀悼，并在里面写了前面的那首《沉痛悼良才》竹枝词。

“二米老人年七旬，一天到晚手不停。编篮箍桶打桌椅，巧匠能工哪里寻？”此《巧匠二米师》竹枝词写的是浆源地方的一个能工巧匠——二米师。老人姓周，是我们纸坊的邻居，香妮的公公。他其实真名不叫二米，只是因为眼力好，干手艺活时划线量尺寸，二米之内都不需要尺子，故人们叫他二米师。

我说二米师能工巧匠还真不是吹的。你看到他编的篮子打的畚箕，那么地精巧美观，一定会认为他是个篾匠？再看他做的竹床、竹椅等竹器，也非常地不错，是不是又要说他是个熨匠啦？还有他的木工活做的或许更好，不仅能帮人打桌凳床橱等家俱，还能帮人竖榀盖大瓦房，他又应该是个木匠啦。还有他会箍水桶、做饭甑，那么又该是个桶匠啰？除此，他还会做寿枋、水碓，甚至于我们纸坊用的纸槽、纸榨等，统统都不在话下，如此我都说不清他到底是一个什么匠了？总而言之，乡下农村所有这些七七八八的手艺活，他都会两下，有些做得甚至比专业的手艺人还好，真应了时下的那句话：“高手在民间”。

“上坊岭村庄容新，百姓文明和谐亲。若问民风何如此？先党′双带`无私心。”该《新村上坊岭》竹枝词写到的“先党”是个人名，姓邓，高泉村上坊岭人。我写这首竹枝词，亦是与做纸有关。那年我们不是要收购做纸料的竹条吗？浆源本地毛竹资源因为管理不好，量少且价格还高，就没有收了。听人说上坊岭有好多毛竹，便找了去。他们那边负责商谈的几个人，为头的便是担任村民小组长的邓先党。他对我们恢复连史纸生产非常支持，价格很快就谈妥了，还答应帮我们叠塘冲浸竹条。

中午我们几个便在他家吃饭，无意间我发现角几上放了两块奖牌。一块是“优秀共产党员”，另一块为“双带模范”，都是县委县政府颁发的。所谓双带，即带头创业、带头致富，由此可见邓先党何许人了。该村庄在他的带头作用下，无论文明程度还是经济发展，都要比其它村庄好。就拿毛竹山来讲，这里没有乱砍（毛竹）乱挖（冬笋）的现象。而且他们还学习江浙人，将毛竹当作种田一样来管理和经营。所以这里的毛竹长势很旺盛，尽管只有两个村民小组的竹山，我们一次性就收购了约两千根竹条，为接下来的纸料淹制打下了一个好基础。

纸坊筹建最初的时间，我还用竹枝词记录了发生在这里的许多趣事。比如前面提到的纸坊初建时环境很差，有天早起，石匠老李的一只鞋子怎么都找不到了，便怀疑我们中间有人跟他开玩笑，把他的鞋子给藏起来。一只臭解放鞋，谁会藏它呢？果不其然，此鞋后来被清理院子的小工在草丛中发现。原来是小狗刁走的，惹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我于是写下竹枝词《小狗恶作剧》：“早起忽听老李叫，好端一只鞋子掉。原来小狗把它刁，引得众人哈哈笑。”

再比如春天雨水多，山里经常会发生泥石流堵路的情况。一次我接到通知去县城公司开会，所坐客车在山路上就遭遇到泥石流堵路。此处没有信号，因而无法用手机跟公司老总说明情况，急得连连跳脚也没有用。之后我写《大雨堵车》竹枝词记录下这个事：“倾盆大雨泥石流，车到山前路堵头。辗转迂回还是堵，开来开去山中游。”

“买狗访寻到农家，主人赶撵洞口叉。眼明手快劈头打，两个时辰桌上餐。”此竹枝词《买狗农家》写的事仍与狗有关。这天公司来电话，说第二天上午老总会带人来纸坊与乡村领导协商事情，中午将在纸坊吃饭，让我准备几个好一点的菜。寒冬腊月，石鸡已经冬眠，其它野味一时也很难弄到。怎么办呢？心想山里狗多，何不买一条狗来吃。于是我四处张罗，最后联系到一户人家有狗要卖，却男的不在家，女主人要我们自己去打。打就打呗，之前当知青也打过狗。谁知她家竟然养了三条狗，且都一般大，这该怎么打呢？我与女主人商量。她说可以把卖我们的那条稍肥一点的狗放进院子，而后关门里面撵。我们几个人则守住院子通往外面的狗洞口，狗钻出时用棍棒打死即可。

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第二天一早，我带了一帮匠人去了，拿着棍棒守住那个狗洞口。听到我们来了，女主人开始在院子里撵狗，噼里啪啦，不一会那狗开始钻狗洞要出来。也不知谁那么心急，狗头才露出一点，他就将棍子打下去，狗头马上缩了回去。这下惨了，它还会钻狗洞吗？大伙都责怪那个人。然事已至此，责怪也没有用，我叫大家不要吵，耐心再等会，到时听我口令才动手。

你还别说，这狗没有记性，或者说刚才那一棍根本就没有碰到它，在女主人的赶撵下，几分钟后它又出现在了狗洞口。这回没有人轻举妄动，直到狗的大半个头露出洞口，我大喊一声“打”！大家的棍棒顷刻之间都落到了狗的头上。狗的命即使再硬，也经不住这样往死里打，当即命丧黄泉。我们将其拖回纸坊，烫毛的烫毛，切肉的切肉，总算赶在老总他们的协商会议结束之前，烧好端上了餐桌。此一桌的狗肉大餐，大家都说好吃，为此我受到了老总的夸赞。

“浆源豆腐四乡名，细磨山泉几翻成。好似幼儿胳膊腿，雪白飞嫩水灵灵。”“水灵豆腐产山乡，麻辣家常凉拌香。即便入锅清水煮，吃了还想味悠长。”这两首题名为《山乡水豆腐》的竹枝词，我写的是浆源地方的一种特色菜水豆腐。可能是这里山高水冷，所产的豆子质量好，再加上是用山泉水来浸泡和磨浆，做出来的豆腐于是特别地细嫩好吃，就如同我竹枝词里所写的那样，“雪白飞嫩水灵灵”。如此无论采用麻辣、家常和凉拌等诸种方法来做，都味道鲜美异常。甚至于用清水来煮，也同样令人叫好。这里我把该两首竹枝词展示出来，是看到它们便想起了一件往事。

一天，县文化局的局长（是个女的）陪同一位客人来我们纸坊参观，恰好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便留她们在这里吃饭。要知道这位局长可是公司的贵人，无论连史纸上报非遗还是筹建纸坊，都是出了大力的。她能在这里吃饭，我不得好好招待。可纸坊食堂平时吃得都是一些家常菜，怎么办呢？我于是准备骑车到乡所在地高泉的馆店去端几个菜。走时问局长你们想吃点什么？这其实也是客气话，没想到局长说好哇，我来点两个。她点的该不会是石鸡和与甲鱼吧？我心想，食堂的伙食费有限，买不起也一下没有地方买呀？正不知所措，就听她说，你给我们来一大碗家常水豆付和一盘绿壳土鸡蛋炒辣椒行吗？

家常水豆腐，为我上面竹枝词写到的那个菜，一斤两块钱，恰好食堂今早就买了两斤；另一个绿壳鸡蛋炒辣椒，这种鸡蛋炊事员熊师母家里就有，一块钱一个。这都是很一般的菜呀！我怎么还会不行呢？吃饭的时候，她还向客人介绍这两个菜怎么好吃法和如何的有特色、有营养。没想到该局长如此好说话和体谅下情，我除了有点意外，更多的还是感激。所以尽管时间过去十几年了，此事我仍然记得非常清楚。

“炊烟袅袅腾云宵，农舍田园一望遥。近午纸坊来远客，他乡异国女儿娇。”此竹枝词《老外游纸坊》记述的是一件我更加记忆犹新的事。即在我们开始试制纸时，纸坊来了几个日本客人。那天中午，我们正在食堂吃饭，有人跑进来告诉我，说外面来了几个日本人想要参观纸坊。有外国人来参观纸坊，公司应该事先通知我呀？可我并没有接到这样的电话，说明他们是自己寻来的，可接待也可不接待。不过人家既然来了，又是我们纸坊头一次有外国人来参观，我无论如何也应尽下地主之谊吧，于是赶紧放下碗筷迎出大门。

果然外面来了三个日本人，且全都是女的，正在纸坊门外的王锅、水碓那边转悠。听司机说，她们是专程从浙江杭州寻访到此的。本来客车不经过纸坊，但看到她们热切的样子，就破例把她们载来了。我将她们三个迎进纸坊，看了名片，才知道她们都是在浙江中国美院学习的。其中年纪大一些的叫长濑香织，是个日本画什么社的博士，为该院国画系的交流生。年纪中等的叫后籐亮子，中国美院研究生，专攻山水画。再一个最年轻了，估计也就二十出头，连名片都没有，应该只是个留学生。开始我以为她们不太懂中文，谁知一交谈，发现那两个年纪大点的都懂中文，尤其那个博士，更是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如果不是看了她们的名片，和看到她们不住地给我们鞠躬，我都不会相信她们是日本人。

我带她们到槽房、焙房等几处做纸的地方看了看，并简单介绍了连史纸的发展历史和制作技艺。而后我们还和三个日本客人在门外的王锅、水碓前合影。参观的过程中，我发现她们不住地用相机拍摄，有时亦旋转着录相。那个年纪大些的长濑香织，还不时地在她的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此情景让我忽然想起日本人最会仿制别人东西，好像一个资料说我国著名的景泰蓝技即被日本人剽窃，结果他们仿造出来的比我国还好。由此联想到连史纸，她们该不会也是来剽窃的？长濑香织的名片上说是日本纸文化研究会的会员，应该对传统手工纸的制作比较懂行，这要是……想到这里，我有点后悔接待她们。幸好关健的抄纸技艺她们没有看到。原本这天下午我们要试制纸，章师傅他们已经做了准备，我赶紧叫停了，改为第二天再试制。而且日本客人走前想要几张连史纸作为纪念，我也只给了半张。可尽管如此，她们都非常高兴，双手接过，并一再向我鞠躬表示感谢。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年的这种做法是乎不太地道。除了与人有些不太礼貌外，于己也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

浆源的青山绿水和淳朴民风，值得吟咏和歌唱的地方实在太多，我之拙笔根本就没有办法将其一一描写刻划到。于是到最后归纳了一组十首题名《浆源溪畔》的竹枝词，内容如下：

浆源溪畔山茶花，沿岸纸坊是我家。拂晓王锅晨雾绕，黄昏水碓夕阳斜。/浆源溪畔林泉潺，连史辉光胜寻常。墨印千年色不变，笔书万载润清香。/浆源溪畔燕儿归，大地回春柳絮飞。农嫂田家往返跑，穿梭坂上插秧机。/浆源溪畔禾苗青，山道弯弯田坂平。致富农民圈厕改，村容庄貌焕然新。/浆源溪畔竹鸡啼，公路宽平东向西。农用汽车百货载，姑娘小伙驾轻骑。/浆源溪畔把家辞，两小无猜梦里思。微信频传哥想妹，海枯石烂一生痴。/浆源溪畔石栏桥，栏桥人家大小乔。小乔城中博士后，大乔村里幼儿教。/浆源溪畔峰峦中，落日远山黛色浓。侍弄田窟一辈子，相携穷富二媪翁。/浆源溪畔浑泥沙，水里仔仂捕鱼虾。谁举王八哇嚓喊，死鳖真大我的妈！/浆源溪畔噼啪声，水笑山欢花轿行。结彩张灯办喜事，拳划酒醉到天明。

我喜欢吹笛子和葫芦丝，在纸坊闲暇的时间里，除了写作竹枝词，亦会吹上几首曲子，如《天路》、《扬鞭催马运粮忙》和《月光下的凤尾竹》等。所以我就想，我把那一段美好的时光留在了那里，也把自认为悠扬动听的笛子、葫芦丝的声音也留在了那里。“天光早起深山行，日暮回坊朗月明。饭后倚窗弄短笛，悠扬宛转寄乡情”、“浆源造纸吟竹枝，冬去春来渐入痴。每每清风月色里，声声短笛家乡思。”、“秋风萧瑟月朦胧，独步溪边寒气浓。又到阖家赏月夜，乡思一曲笛声中。”此《笛寄乡情》的乡情、《短笛乡思》的乡思与《中秋夜乡愁》的乡愁三首竹枝词，其弦律合为一体即为想家。

要说浆源离河口也就一百五十多里路，坐客车两个半小时就到了。只是因为在纸坊，我有时晚上会一个人住宿，所以感觉上就有点背井离乡的味道。尤其节假日或者寒冬腊月的漫漫长夜，这种想家的情绪尤胜。每到此时，我便会情不自尽吹起了笛子、葫芦丝，借以抒发和排泄心中的忧伤。

纸乡岁月，就像是一坛泥封醇酽的美酒，只要打开，即会散发出阵阵醉人的清香，令人陶醉不已。我对纸乡的一往深情，还表现在我离别纸坊后的几首竹枝词里。除了前面写到的《离别纸坊感赋》，还有《淳朴纸乡》：“天柱浆源岭几重，风光秀丽绿葱茏。至今‘千寿’心头绕，淳朴纸乡睡梦中。”，《浆源念想》：“夜里闻溪日见山，民勤忠厚淳朴乡。浆源岁月酽酽念，最是千年连纸香。”，《纸乡恋》：“莫道一年时短促，浆源山水铭胸腹。同坊共事情深长，连史辉光斟酒祝”，《记忆纸坊》二首：“百里青山脑海收，一湾碧水情悠悠。王锅水碓心中响，焙屋槽房梦里游。”“记得当年筹纸坊，维修旧屋作槽房。此情 此景此时忆，有苦有甜有心酸。”等等等等。

具有独特技艺，历史上并不亚于宣纸的铅山连史纸，自清末以后，由于欧美列强的机制纸大量涌入，逐渐走向衰落，最后竟然到了濒临消亡的地步。“苍茫天柱接云天，碧绿浆源山水涟。千寿纸坊溪畔立，‘含珠’续写新章篇。”庆幸的是，我们欣逢了一个好时代，为连史纸的抢救复苏展现出光明的前景。通过公司和我们纸坊员工的努力，克服重重困难，终于试制出了符合要求的连史纸。不仅如此，以后它还会不断得到发扬光大。如今，连史纸已经成为铅山县对外响当当的一张名片，公司也挤身于铅山县重要的文化产业行列。

最后，我用自己进山造纸一周年时写就的一首竹枝词来结束此篇拙文:

山乡岁月如歌行，满含艰辛连史情。

转眼秋冬春夏过，吾生有幸心虔诚。

（铅山县老科协会员：杨必源，联系电话：[phone]）

（写于二零二零年八月，近日修改）

该文共分六个部分，五万多字，至此完成：

一、废弃校舍牛与垃圾

二、我怎么就成了工头

三、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四、全力以赴抢收竹条

五、艰难的试制纸之路

六、竹枝声声吟咏纸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