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史《远去的背影》

那年明月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父亲收到了老战友的邀请。这个战友的家是在贾村塬的灯笼寺一带，那个地名我不是特别清楚，大概记得就叫灯笼寺或者钟楼寺这样子。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上午，父亲带着我爬坡上塬，由他战友的姑娘带着。我们到达的时候已到了中午时分，身着老式军装的老两口正在门口等候，很激动。他们热情的招呼着我和父亲上炕坐下，开始沏茶聊天。这是一对刚从新疆回来探亲的老两口，个头虽说不高，但腰板笔直，一看就是久经风雨的边军出身。透着一股高寒地带风沙磨砺后特有的肤色，眼神坚毅。这大概就是从那个年代里过来，边疆军人的一股特有的气质。听了半天我是明白了，这个叔叔现在是营教导员，爱人是随军家属。他笑着对我说“你爸当年可是我的教导员，我那时还是你爸手下的班长嘞！”这位关中老乡是回乡探亲，也呆不了几天就得走。中午在主人家吃了一顿饭，便告辞了；临走，他们给我的包包里装了可多的糖和零食。走在路上，父亲说，这叫巴达木，是新疆的特产。我问父亲“你在新疆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要回来呢？”父亲反问我:“你婆咋办？”……便再也不说这个话题了。路过一个大的戏台之下，正逢古会；台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各种摆摊叫卖的农具琳琅满目。父亲买了一个背篓，接着又在一口铡刀前面停住了脚步。我们家里那时喂着一头黄牛，给牛轧草需要用到这个器具。父亲喜欢购买这些家当，所以此刻他又看着这口铡刀爱不释手。商量了片刻，父亲掏出手绢里包着的纸币，付了120元。铡刀装在背篓里，父亲背着；又在集市上给我买了几个油糕，然后开始下山。那个镜头我永远记得。夕阳西下，父亲牵着我的手，一老一少走在下塬的路上。所以多年后老家拆迁的时候，我刻意留下了那口铡刀。对我来讲那就是一种思念，一种对父亲难以言喻的情怀。很多人看到我的房子里放着那口铡刀，有些可笑，也很难理解。这些事他们难以理解，更无从体味和感受。他们不知道的是，当年这口铡刀就是父亲带着我去看望他老战友的路上买的；他们想不出我父亲牵着我的手，背着背篓走下塬时的那个场景，已经深深的烙印在我的心里。他们更想不出的是，一老一少，也是在那个夕阳西下的时分，在院门口轧草的情景……而这些和父亲在一起生活劳作的场景，已经渗透在我的脑海里，永远的定格，却之不去。原来我经常给我身边的小朋友们说，你们要把心思用在怎样拓展自己的事业上，不要向我学习，因为我现在并没有什么野心也就是进取之心。我只能灌输给你们做人的品质和道德情操，但不能教会你们如何与人相处的技巧；或者说我本来从心里就比较讨厌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包括如何挣钱的本领。所以你们不要受我这种灰色思想的影响，要有事业心，要蓬勃发展。至于我这里，想来的时候，随时欢迎；你们走的时候我也不会送。大家简简单单的随意就好，一切随缘而生。昨天的特朗普也当选了美国总统。这个已经70的老头依然雄心勃勃，所以这也是一个人的性格；善于面对挑战，能够超越自我，这也是一个人一生的价值所在。也是他的乐趣所在。所以人和人不一样，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你把自己定位在哪里，你的价值就在哪里。我对周围没什么兴趣。也不认为周围能有什么引发兴趣的焦点。我感兴趣的就是偶尔写写文章，练练毛笔字。其实这都是不务正业。但对我来讲，它就是兴趣，是能够让我快乐并且充实感怀的事。所以这就是我的价值所在。这两年，我既不走亲也不访友，几乎断绝了所有和外界的关联。有人打电话的时候接一下，但不会主动去联系谁。我的亲戚和朋友们应该是对我有些微词的。他们可能会说，“新伟现在是有钱啦，日子过好啦，开始六亲不认了“。我能想到人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也不为过，只是一个人的正常想法罢了。我也不想去解释，也解释不清。其实我又不是暴发户，更不是咸鱼翻身。当初挣钱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受尽磨难才有了一点儿小小的积蓄；但说实话，这两年也全砸在了房子上。一个普通人一辈子勤勤恳恳，早出晚归的能挣多少钱？能有多少积蓄？又不是摸了彩票中了头奖。没钱的日子是绝对寸步难行的，特别是在这个没有人情的社会里；你走出去撒泡尿，没钱也得憋着回来。但问题是我没有挣大钱的冲动，也没有那个挣大钱的本领，我只想平平稳稳的度过此生。不过来回就是一碗面，三两顿饭的事，没必要把自己搞得兵荒马乱。我的人没变，只是思想和价值观在变。我丝毫不反对那些上进的人，甚至非常欣赏他们的进取心，和对生活的每一次挑战。我和他们的区别只是同样的两盆水，一盆波涛汹涌，激情澎湃；而我这盆水，则平静如斯，无波无澜。这是由一个人的心态和价值观所决定的结果。你渴望翱翔于蓝天，而我则只想静静的看着那座山。所以我不认为别人的激情满怀，热情激荡就是错，就是追逐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实际上人生看透了，无非就是名利二字；如果失去了这两个字的诱惑，那生命也就没了动力。清净平和是一个人阅尽百态以后，对自己最大的犒赏，也是人这一生最终的沉淀。只是各有取舍罢了，这个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心态和心性。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之所以不太和外界来往，也和个人的心性密不可分。呼朋唤友，杯来我往的场景，我本来就比较厌烦；也不适合在那种场景下，你吹我捧.相互敷衍。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价值的交换。看透了，它就是一个基本的契约和准则。大家有事说事，没事互不打扰。这与其说是人情淡漠，不如说也是一种通透。人生的开场白，其实前半生把那些絮絮套套都已经做过了，这个时候就没必要做那些铺垫。大家有事说事，简明扼要。真诚是第一要素，其次，不要拖泥带水，搞那些虚头巴脑.云山雾罩的套路。既不给别人增加负担，自己也乐得清静；其实人生的下半场无非就是这样。有一天偶尔打开了直播。一个朋友非常诧异，说你怎么变成了这种状态？看着萎靡不振！他连连叹息，说以前多么精神的一个小伙现在变成了一个老头。并且贴心的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受了什么打击？其实真让我吓了一跳，因为他的感觉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有点莫名其妙的何出此言？不是我自己感觉状态挺好啊！哥们说你现在有车有房，应该出去走走。我是真被他逗乐了。有车有房，这不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嘛！听这口气搞得好像我就像个土豪一样。事后看了看，这是我挺好的一个哥们。可能在他印象里我依然是那个精神抖擞，豪气满怀的小伙。我很感谢他还能对我有昔日的那种印象。其实真没什么感慨。人生不就这样吗？像竹子一样，每一节和每一节，有不同时期的表现和心态。他要我出去走走的提议，我丝毫提不起兴趣。一想到那些自驾游路上你看我，我看你的场景，便索然无味。走出去世界就在眼前，走不出去，世界便在脚下。这句话实际上是讲一个人把自己的思想禁锢在一个圈子里，便再也看不到圈子以外的世界。但对我并不适应。其实所有的山水无有二同；无非巍峨壮观，绚丽俊秀。或波涛汹涌，波澜壮阔，江水涛涛而已。风景永不变，心神起波澜。90%的人不过是到此一游，拍几张照片儿，算是游历山水，多了一种去过的景致。说实话，对这些操作我是真没什么兴趣。如果要用脚步丈量土地的话，几十年前我已经跨越了很多的高山平原。它们在我心里其实无有不同，几乎就是千篇一律的景象。真正的旷古探幽是与古人同步.神游天地之外……这种意境之旷达辽阔，只可意会无法言传。自媒体非常发达，一个思想贫瘠的人眼里看到的只有风景，并不能拓宽他的思想范畴。无非就是增加了一些公里数，如此而已。我们常以为思想的旷达一定是用脚步完成，这也许很时尚很洒脱；但也许保不定就是最为肤浅的认知。真正的包罗万象也许是跨越了古今中外.人情练达，可能就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也许是“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也有可能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也许是：“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更有可能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所以我对朋友的良好建议和好心，一笑了之，并不记在心上。钱财这个东西，够用就行，只要不打手，不去遇事捉襟见肘，就行了；哪有一个go，go，go。过来过去不就是睡一张床，吃一碗面，抽一包烟，喝一杯茶的事嘛！至于儿女和家庭责任，把自己该做的做到，该与不该的不要想太多。几十年后沧海桑田，谁知道又是怎样的一番天地？不要苛求太多。欲望是这个社会进步和前行的动力，人，要有欲望。但也要量力而行，把握一个度。超出能力和认知范围以外的事，尽可能不要奢求过高。否则用力过猛，就会扯着蛋。能够成为亿万富翁的人不可能很感性。因为他满脑子装的就是利益最大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心生感慨，感悟人生；这就是理性，也是能够让他充实的源泉之一。作家刘和平如果缺少了感性的思维联想和博览群书的知识储备，以及设身处地的高远思想；就不可能写出《大明1566》那样，把自己附身于那个时代和情节的杰出作品。所以很多时候我们游历山水，其实眼前能够看到的只是风景，却很少知道它背后，沧海桑田.朝代更替的故事。中国第一个驴友的鼻祖徐霞客当年住在朝廷的驿站里，公费游历山水。他不光是用脚步丈量了神州万方的山山水水，最主要的是他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了解了人文习俗，地理变化，并把它们记录成册。所以这也是《徐霞客游记》的意义所在，断不是我们现代人走马观花的一路高歌拍照，所能比拟的。 海阔天空的信马由缰终于又回到了主题。我父亲回到乡下的日子里，实际上非常平静。他是一个喜欢花花草草的人，所以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卉和果树。清早起来，他去井台上挑两担水回来。装一块锅盔馍，泡一杯捻茶，扛起坎土馒就出了门。父亲喜欢喝茉莉花茶，味道重也比较香。那些年我一般回去时，都给父亲买一袋猴王牌的茉莉花茶。父亲泡茶的杯子很多，玻璃杯，搪瓷杯紫砂保温杯好几种；但他还是喜欢用那个紫砂的保温杯。锅盔馍是父亲的最爱，母亲做的非常拿手。一般里面都会刷点油，放上胡椒，五香粉这样的大料；吃起来那叫一个香。说实话，那个锅盔馍我后来在西北各地也见过；但始终没有母亲做的那个味道，更谈不上香了。父亲还有一个绝活，后来母亲又做了改良，口味更佳。那就是用玫瑰咸菜切成小丁儿，加以浸泡了一个晚上的豆子，还有青辣椒，豆瓣酱；炒在一起，夹馍吃。哎呀，那个味道，简直就是舌尖上的美味，无与伦比。这个手艺和配方父亲又传给了庄上的一些主妇们，前一段参加庄上的一个宴席时还有人提起，啧啧称颂。父母在我们上下两庄，绝对是称得上德高望重，名副其实。至今为止，尚无人可以超越。这也是让我深深感怀并且感激乡亲们的。人里面肯定啥人都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们要理解他们的狭隘和目光短浅。但只要能够保持3/10的淳朴就已经够了，毕竟时代在变。我们不能老用几十年前的标准来衡量他们的对与错。只要是人，怎么会没有私心呢？总的来说，亲不亲，故乡人，甜不甜？故乡水。让我尤为感动的是，当年父亲生病时，七八个人冒着瓢泼大雨，用门板抬着父亲；打伞的打伞，抬的抬，一路踉跄着趟水过河，把老人家送到了医院。我当时还在杭州一带徜徉，后来回来听说了此事。这份恩泽，我一直没齿难忘。所以对老家的人，尽管他们的很多做法我并不赞同；但他们对我父亲当年的敬重和爱护，我是念念不忘的。这如果放到现在是绝不可能的。你就是一个人给500块钱，也没人愿意受这份颠簸折腾。由此可见，当年的家乡人是何等的淳朴；而他们对父亲的感念，也是发自内心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