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画卷三千里，尽入道台宁绍家

布衣江南

文字/布衣江南

摄影/雅克

在苏州逛了几天园林，个人觉得怡园是苏州园林中的集大成者，而且没有世界文化遗产的负累，里面清净了不少。怡园主人浙江宁绍台道顾文彬，原籍安徽，祖辈从安徽来到苏州，早先在阊门卖鸡毛掸子，到了顾文彬这一代开始发迹，于是，花二百万两白银在明朝尚书吴宽的旧宅遗址上造了怡园。

怡园对年满60岁的人很友好，不收门票。进门是个小庭院，庭院中间有一口井。井阑上刻着“天眼”二字。明明是在地上挖出的洞，偏偏要叫“天眼”，也是文人伎俩吧。

进门就看到水井，这多少有些人间烟火气，让人忍不住捉摸起古人的人吃喝拉撒来。尽管我知道，他们不会在井边淘米洗衣，这口井或许只是用来浇花灌园的，又或许只是一口风水井而已，连浇花灌园都用不上，谁知道呢？

庭院里除了那口井，还有两棵龙飘凤飞的石榴树，若不是挂满了红红的果实，你真不知道会不会在此驻足凝望。花落成果，果长成树，都不容易，要的是时间而不是速度，园林的美和好，也是如此。站在院子里看四时潇洒亭的匾额，很有趣，题匾人不像在写书法，倒像在刻印，字迹拙朴天真，别致得很。别致总是好的。别致是诗。

走过四时潇洒亭，是玉虹亭。玉虹亭取吴梦窗的“酹酒苍茫，倚歌平远，亭上玉虹腰冷”。吴梦窗的七宝楼台我没见过，但猛见“腰冷”二字，觉得他的楼台肯定不低。从前逛园林，不耐看小字跋文，如今年过六旬， “腰冷”的滋味真真切切，此刻，撞见此亭，细看介绍，自然惊心得紧。可见，园林是中年人的，甚至是老年人的，年少气盛，是不懂玩味的。这也是为什么园林兴盛于明清之际，而非大汉盛唐，道理就在这里。

玉延亭、四时潇洒亭和玉虹亭，这三个亭与游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佛书画同源，诗词相邻，稍不留意就不以为这三个亭是亭，而只是游廊的一部分。从中也看出园主顾文彬的修养，他是书画诗词全都爱好，无不精通，并熔于一炉，彼此彼此，于是，这三个亭与游廊也只能彼此彼此了。

从锁绿轩到南雪亭，是怡园仿沧浪亭的一条复廊。在复廊里行走，透过雕花砖窗，看坡仙琴馆外的植被，高高低低，渗透出浅黄淡绿的叶子，像极了一副尚未阴干的水墨画。南雪亭里的石桌石凳，亭后的几棵树，叶子青绿厚实的，是橘树，光秃秃只剩枝丫的，我猜应该是梅树，只有梅树才有那样的枝型，也最配“雪亭”二字。沿亭子上下左右走了一圈，脚边是一兜一兜的小草，茂盛得仿佛是一亩又一亩的，没地方长，只能堆着长，竟抱成了团，像绿油油的仓库。忍不住用识花软件拍了一下，跳出一个极赋诗意的名字：书带草。哎呦，这就是江南么？一兜草的名字就让多少人名，无地自容。

在园子里自由闲逛，一会儿游廊亭台，一会儿假山石洞，一会儿雕窗拱门，一会儿曲径通幽，开始还能记住每一处的名字，慢慢的脑子就漫漶了，只觉得每一处都是初见，每一处也都是旧相识。直到来到藕香榭，看见那一方荷塘，脑子忽然一凛。哇，这是什么品种，荷杆竟高出常见品种太多。不由得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句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舞女的裙。只可惜，眼前的这些“舞女”，神情也疲了，身形也佝了，那碧绿的裙，也旧了，暗了，退了色，卷了边了。更让人惊心的是那些深褐色的莲蓬， 它们低垂着头，正在努力清空所有的蓬孔，它们像一个个思想者，将无尽的哲思铺于水面。此时的荷塘，分明一个寂寞的道场，无论低垂的，高举的，舒展的，卷曲的，绿的，黄的，枯的，都是死亡，也都是新生，都是禅意。

一切随缘。就像在池塘边遇见的一群写生作画的学生，就是一种很妙的缘分。不需要咳嗽、微笑、打招呼，只需在一旁静静驻足几秒钟，看他们专注的在纸上描摹，心情就会变得安静愉悦起来。话说，对于学画画的人，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迷恋，总是幻想某一天，自己会爱上一个会画画的男生，而能够成为他的画中人，也好像成了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一种承诺。只是现在看起来，这样的幻想比冒充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的机率还要渺茫。

不知不觉，又绕回到进门的小庭院，见天色尚早，便踅进院子里的一个小茶舍，为雅克点了一款老白茶，自己点了一盏蜜香小种。就这样闲闲的坐着，窗外是几株竹子，间着几块小太湖石，不把话说尽。 屋内茶香氤氲，光线半明半暗。半明半暗，是它的诗意。忽然想起，有一副董其昌的石刻对联就藏在这园子里，还未谋面，赶紧出门去寻，没想到就在对面玉延亭的墙壁上。

静坐参众妙，清谭适我情

因是草书，反复查阅核对后才敢认读这十个字，又近前凝视玩味了片刻。都说见字如面，我这也算是和董其昌见过了。只是，回头的瞬间，有鸟雀掠过矮矮的院墙，而墙外就是人潮熙攘的观前街。忽然就临风怅然了。到底只是慕名而来，并非真心懂得。热闹的依旧热闹，寂寥的终归寂寥。罢了，怅然就怅然吧，我已经好久不怅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