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书札记：《梁山无好汉》

小满梧桐🌿

　　楚阳冬著《梁山无好汉》，虽然在封面上赫然印上一行“每次好汉排位，不过是拉帮结派后的权力再分配”——这点颇吸引眼球，大概能让一些读者当成职场宝典看。但实际上，书中讲的和梁山泊上几次首领的替换、108将排名中暗藏的私心都无关，作者从《水浒传》中宋江、鲁智深、武松、林冲等代表性的几位“好汉”入手，剖析他们各自命运走向的成因，指出他们所代表的北宋社会中这些被主流社会所鄙夷摒弃的游民群体，不管是一再忍气吞声如曾经的十八万禁军教头林冲也好，还是简单思维，一把火烧光祖业的史进、永远怪罪命运不济却不检讨自己的杨志也罢，还是开黑店谋财害命的张青、斧劈四岁顽童的李逵……其实都算不上标准意义上的“好汉”。英雄好汉本是稀罕物事,但在《水浒传》中却成了最寻常的称呼,是梁山上人人都是好汉,还是好汉的标准降低了呢?回到原著中寻找答案,我们会发现,《水浒传》中判定“好汉”的标准可谓人多嘴杂、各执一词。武艺高强的是好汉,仗义疏财的是好汉,杀人放火的是好汉,山贼盗匪是好汉……

　　而《水浒传》一直赞颂和鼓励反抗精神,作者用精妙的行文和高超的语言将“造反者”塑造成读者同情的对象。但从全书故事来看，正因为北宋末年社会秩序已接近崩溃，梁山“好汉”们无论反抗还是接受招安，最后都如飞蛾扑火迎来了让人黯然神伤的结局。所以读者若是不喜欢《水浒传》的后半部，那是也情有可原的，因为整部书的前半部是造反书,后半部则成了投降书。弥足珍贵的反抗精神在招安那一刻烟消云散，一山好汉都成了大宋官员。曾经杀官造反、劫富济贫、快意恩仇的好汉们突然就领了朝廷俸禄，上了无形枷锁,卖了自家性命。这算什么好汉呢？“梁山无好汉,只有愚忠假义者、奔逐名利者、政治投机者、心死遁世者……结果呢,丢了好汉名头,做了朝廷炮灰。作者腹有乾坤、大笔如椽,敢于用全员悲剧揭示主旨,这才使《水浒传》获得了巨大成功。”

　　这，才是作者将书名取为《梁山无好汉》的原因吧。而具体到书中的个体人物，又会发现作者也是肯定这些“好汉”们一些优秀品质的“先天存在”的。也就是说，好汉之所以不能成为好汉，和社会大环境息息相关，是各种环境综合要素下让他们不能成为“好汉”。

　　作者对这几个人的剖析，让人印象深刻，或者也可以说，是刷新了自己从前读《水浒传》时没有想到的认知。
　　比如宋江，身为郓城县押司，区区一个小吏,为什么有花不完的钱?作者分析说，他的收入主要有两个来路,第一个是啃老,第二个是灰色收入。宋家是农户出身,“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父亲和弟弟都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但宋家不是普通农户,宋江杀死阎婆惜后,朱全、雷横奉命捉拿他,光是围住宋家庄院就用了三四十人,可想宅院之大。待朱、雷二人离开,宋太公随手就送出二十两银子,如此阔绰的举动也非普通人家所能为。后来宋江、宋清离家潜逃,“宋江、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小心看家,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看似不起眼的“庄客”二字，一下子暴露了宋家的实力。庄客就是佃户，是封建地主制经济下租种地主土地的农民，因此，宋江出生于大地主家庭是无疑的，这是他仗义疏财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

　　其次，宋代重文轻武,文官集团势大,为了防止文官在地方做大,朝廷规定官员任期最多两三年,任满后不得连任。新到官员由于不熟悉地方衙门的刑名、税赋、钱谷等政务,只能依赖前任留下来的胥吏,还没等他摸清当地情况,一纸调令颁下,又奔赴下一个州县。而当地的胥吏一做就是数十年,甚至还可以世袭,在地方上的人脉和威望非同小可。“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胥吏利用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欺上瞒下的手段,常常架空官员成为当地真正的主事人,造成“吏强官弱”的现象。
　　《水浒传》中,很多好汉都做过胥吏,也都有滥用职权、作奸犯科的黑历史。比如宋江,利用职权便利拖延缉捕使臣何涛见知县,抢先为晁盖通风报信;比如朱全、雷横,先后放走宋江、晁盖两名通缉犯,朱全后来又放跑了杀人的雷横;比如明目张胆要常例钱、滥用私刑的戴宗;比如两头拿好处的大名府押狱蔡福;比如纠集团伙劫取生辰纲的保正晁盖……凡此种种,胥吏将手中职权几乎用到了极致,却大都是满足人情私欲。宋江身为押司,只是经办案牌、狱讼、文书的九品小吏,却能博得“刀笔精通、吏道纯熟”的名声,可见他颠倒黑白的手段已经炉火纯青。因此，宋江的灰色收入是他能够仗义疏财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二。

　　比如对《水浒传》第一奇人鲁智深几个仗义细节的探讨，证明了鲁智深真正担当得起“光明侠义第一”这样的评价，鲁智深是水浒世界最亮的光,这世界越是黑暗,他就越是光芒万丈。这些细节包括几处：
　　第一处,潘家酒楼见了金氏父女后,“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为不平事而怒火难息,只有真侠客才有这种发自心底的义愤。
第二处,瓦罐寺与老和尚抢粥,“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村里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智深吃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撤了不吃”。鲁智深是强者，却同情弱者,他有恻隐心和慈悲心。
　　又有鲁智深上梁山后,见了林冲便问:“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曾知阿嫂信息否?”久别重逢,上来就问林冲老婆,关切之意溢于言表,也只有鲁智深可以这么问。《水浒传》一书对女性大多是贬低的,关心女性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鲁智深先救金翠莲、再救桃花村刘太公女儿、又救瓦罐寺王有金女儿未果,是全书中唯—一个尊重女性、怜惜女性的人物。这是鲁智深特有的平等心,也因此，作者称赞鲁智深为磊落的真佛,确实顺理成章、名至实归。

　 最感慨的是对林冲的分析。

　 先说作者纠正了一个大众长久以来因为影视剧演员选角的影响，对林冲形象的误解。且看乍出场时,林冲的外貌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读着是不是有些眼熟?没错，《三国演义》的张飞也是“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水浒传》原文中也有人物赞称:“满山都唤小张飞,豹子头林冲便是。”同样生就一副豪杰气象,林冲与张飞的性情与处世方式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杀猪卖酒的屠户,能喝出“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何故长叹”这样的话;另一个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却在妻子受辱后“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是典型的威猛武将形象,这样一个人物向胡作非为的后生高衙内服软,才更能凸显权势带来的压力。

　　而林冲作为禁军教头，东京城中的一个体面人，他的身份、性格也都藏在出场时的穿着描写中:“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林冲的“白玉圈连珠鬓环”属于奢侈品,彰显了他的财力。而根据《宋史·舆服志》记载:“宋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则能看出，绿色战袍不是人人都能穿的,那条龟背银带也只有官员才能用。
　　这还不算，作者特意指出，真正揭露林冲内心世界的,是那把不起眼的折叠纸西川扇子。张飞拿着一柄扇子逛街是什么形象?林冲现在就是了。魁梧生猛的身材样貌,春风得意的武官装束，配上这把扇子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他却悠然自得。这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在努力向当时宋朝重文轻武的风气靠近,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与文官产生形象上的趋同。这个欲望或者说职场奋斗目标，就是林冲的软肋。而人一旦有了软肋,便会一退再退，扇子暴露了林冲理想化的一面,也暗示了他不是莽撞人,而是一个有所顾忌的人。因此，读者才会看到从东京到梁山,林冲一直在怕,先是怕失去锦绣前程，二是怕毁了正常生活，三是怕没有安身之所。总之，随着境况与外界压力的改变,林冲也在不断调整自己的底线，直到最后忍无可忍，有了风雪山神庙，被迫上梁山。

　　与其他上梁山的“好汉”们相比，林冲是梁山上的异类,是最不像好汉的一个，因为林冲太像现代社会的我们。林冲有道德、有追求、有工作、有爱情,他斯文低调、受过教育……每个普通人都能从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换句话说，林冲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甚至和现代社会职场上的我们，也很类似。
　　然而，林冲这个不折不扣的大宋顺民，最终还是被不可阻挡的权力之手推上了梁山。这过程越是曲折，林冲越是屈辱，就越能显出朝廷的腐败和官员的阴暗。好汉们大都果断,只有林冲多羁绊。这就对了,这就是普通人该有的反应。怕与忍,才是普通人活在世上的常态，无论古今都是如此。

　　因为今年经济环境下的分流、裁员风声鹤唳，让人读到这本《梁山无好汉》中的林冲时，更加感慨万千。读鲁达一生,如观钱塘浪潮,来去无碍,奇伟雄壮,叹为观止;读武松一生,杀伐淋漓,洒脱爽快,如三伏天遇着好凉风;读林冲一生,只见风雪不散,中年负重踽踽独行,全是成熟男子的执着与艰难。如何，怎么办？每个中年人，依然要负重踽踽独行下去，走下去，走下去，就是胜利，就是战胜了自己，也战胜了环境。做一个现代社会里的“好汉”。

　　

［《梁山无好汉》，楚阳冬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第1版 2024年6月第3次印刷］

备注：插图来自网络戴敦邦画作，感谢原作者。